第60章 一枕黄粱(三)

实是太过无聊,萧望川伏在桌上玩“死”了他的第三只草蚂蚱。天气热的很,他已解开了中衣的两颗扣子,这会却还觉得闷的慌。

桌上放着两只琉璃碗,原都是盛杨梅冰的,吃来味道冰凉酸甜,他很是喜欢,只是沈容青不叫他再吃第三碗,说是吃多了凉的有损脾胃,到了夜里怕是要坏肚子。

在这类事上,萧望川指定是拗不过沈容青的,于是也只好将心力转投到了他新编的蚂蚱上去。

“是哪儿起了水患,怎么写了这么久还不见好。”萧望川吹去那为他“不小心”压扁的草蚂蚱,支着头看向沈容青。

“是泗州。”沈容青头也不抬,“六月连雨,旧黄河堤决,黄流夺淮。淮河水倒灌入了泗州,城内水高出数丈,过了这般久的时日还不见退下。”

“只是可怜了百姓,水患一来,又是颗粒无收。大灾过后必有大疫,若是水退后再起猛疫,不知又要带去无辜百姓的性命。”

治水之策的最后一字终是落下,沈容青将手中之笔放下,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扶着酸软的腰站起身来。

“你既身为皇子,那便更该多为家国天下思虑,整日这般玩闹又成何体统?”走至萧望川跟前,沈容青用随身携带的小本在他的上脑轻轻一敲,怪道,“坐没坐相,起身,用膳去了。”

一听到“用膳”两字,后者的眼睛直放光亮,“噌”地一下从地上站起,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沈容青身后。

沈府的午膳用料简单,只是招来的厨子手巧,又乐意在菜式上多下下功夫,萧望川本就肚饿,只刚一传膳便是将脸埋入碗中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才堪堪停下。

对于他这般风卷残云式的吃法,沈容青却是早都见怪不怪,还会特地将他爱吃的几碟菜推到他的面前。

“你这般吃相,若是叫他国使臣见了,难保不会心疑我大梁自来有苛待皇子的习俗。”沈容青用巾帕擦去他嘴角沾粘的饭粒,忍不住打趣说。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就该多吃些才长得壮实。”萧望川摸过自己圆滚滚的腹部,为自己开脱道。

“油嘴滑舌。”沈容青笑过,“再过两年便是要及弱冠了,哪还算得上是孩子,比你小的三皇子,四皇子前些年早是受封去了封地,只你还留在了京城。若非坊间皆知你是个好玩的性子,只怕朝中早分有太子党与你二皇子党两派了。”

“太子有甚么好的?不如做个富贵闲人来得自在,只是我舍不得京城的酒,怕是离了京就难喝上口好酒了”这话不假,至少现世中的萧望川虽空有个太子的名头,可该享的好处却是一样没轮着,单是对权势一言,他只当是过眼浮云。

“你也老大不小了,听闻前阵子皇后娘娘大摆宫席,宴请京内各家小姐,为的就是替你的婚事早做打算。你如何作想,可有心仪之人?”

“没有。”萧望川脱口而出道,只是回绝的太快,反倒显得像是心里有鬼,沈容青看破不说破,却也不再多问下去。

被沈容青这般眼神打量着,萧望川多少开始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又想脱口而出反问他都还没娶妻,怎得还有闲工夫管起了旁人的私事,话到嘴边却终是咽了下去。

如是依此世间之时间,那么如今坐在他面前的沈容青怎么着也该过了而立之年,虽说一路走来没在沈府中瞧见有孩子的身影,可放在古时,单以沈容青如此品貌地位,若是尚未娶妻,想来上门说亲的媒人都能将沈府的门槛给踩破。

萧望川东西张望着,俯在前者耳边作贼似的轻声问了一句。

“怎不见这屋里头的女主人?”

谁料沈容青闻言却是反将手贴在了他的额上,后而再又摸了摸自己的,完事后还要纳闷着说,“也不像是烧坏了脑子。”

萧望川:“……”

“你别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看我。我单是昨夜喝多了酒,早晨起来时头疼的紧,容易记不得事。”他摸过自己的鼻尖,胡乱解释说道。

不曾想这荒谬的理由套在他的身上,结合起来听竟是分外有说服力。沈容青点头应下,心中盘算中回头定要给他寻个大夫来治治头疾。

“难为你酒醒过后连晏宁都忘了,却是还能记着我这个舅舅。”谈起妻子,沈容青眼底笑意更笃。

“三月前鞑靼进犯,大梁边关失守,朝中派了晏宁领兵三万前去抗敌。正巧,昨日才收到战报,说是大捷。晏宁给我寄来书信,只说前线还有些杂事要处理,之后快马加鞭,至多不过月夕便可回来。”

萧望川咂咂舌,意料之中的是沈容青最终果还是选择和万晏宁走到了一起。

他忽而想到,莫非沈容青正是被困在了这儿女情长的温柔乡中才不愿离去,进而逐渐迷失了自我?

温柔……

萧望川吓得一激灵,他也真是轴了脑子,总不能是真吃酒吃坏了脑子,那万晏宁全身上下就没一处能和“温柔”二字搭上边,分明是只母老虎,活罗刹。

“怎么了,人不舒服吗?”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闪过,沈容青问道。

“这倒没有,只是想起了我昨夜做的一个梦。”一寻着机会,萧望川便是打算假托梦境为说辞,向沈容青讲述修真界的事。

“哦?是什么梦,竟是能叫见多识广的萧二皇子记挂这么久。”沈容青将脊背挺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梦到我生来根骨惊奇,被仙人看中,带往仙山求仙问道,学了一身的本领,非但能在千里之外取敌军首级,还能腾云驾雾,长生不老。仙人师尊待我极好,我还在宗门之内结识了一位青衣公子,我们互为挚友,常是结伴历练修行。”

“听上去确是奇妙的很。”沈容青安静地听着,期间还替萧望川倒了一杯凉茶。

“我擅用剑,而那青衣公子擅用符箓阵法,他还颇为精通卜卦之术,唯有一点不好,为人太过啰嗦,总爱说教人,跟个老妈子似的。”

萧望川讲的口干舌燥,啖了口凉茶,一面说,一面打量着沈容青的反应。

“他说,他道心不坚,此生怕是难有所成,唯愿在世修行时能多平苍生之难,救万民脱苦。凡修者,大都傲慢,可他不同,生乎于民,其力也当用之于民。他总告诫于我,修行路苦,合当戒躁戒躁,仅有修得一颗素心,方能成就大道。”

“只是我总耐不得性子听,好与他唱反调,寻他的乐子,有时他也会被我惹恼,可大都时候总是乐呵受着,一遇险难,还总爱挡在我前头,为此受了不少苦。”萧望川扭头,对上沈容青的眼睛,问道,“你说此人怪不怪?”

“怪倒是谈不上。”沈容青斟酌着开口,“正如攻城易而守城难,大势所趋下依能守本心者本就难能一见,若是真有此人,我倒真想结识一番。”

“之后呢?”沈容青问下去。

“之后啊。”一丝狡黠自萧望川的眼中闪过,藏于其后的是沉重的哀伤与落寞。

“之后他遭了敌人暗手,昏迷不醒,我的梦到此也便是结束了。”

“这样……”沈容青似是没想到这梦境会结束的如此突然,只觉才刚起了头便是入了结尾,竟叫他有些意犹未尽起来。

“如何?”萧望川问道,“你对此有如何见解?”

“倒确是个有趣的梦。”沈容青中肯地评价说,只可惜这般回答并不是萧望川想听到的。

他继续追问着,“你不觉得修仙很妙吗?别说是那翻云覆雨的功力了,光是长生不老便是能叫不知多少人为之癫狂,古往今来多少君王痴迷此道,可能成者又有几人?”

“听上去是觉得不错。”沈容青忽而将话音一转,又从袖中取出了那本小书,照着萧望川的头来了一下,力道比起适才在书房那回竟还更大了些。

“只是今后莫要再去想那些个求仙问道的事了,只当那是个神异的梦便好。”

“为何?”萧望川捂着头,不曾想他竟是给出了这般反应。

“仙道一事本就虚无缥缈,有心去念长生,不若操心今年的稻谷收成如何,百姓能否果腹,果腹后又是否有余钱再去置办两身新衣。”

沈容青叨叨地念着,“你说你生有一副好根骨,这才为仙人带去修行,那若是根骨寻常的普通百姓呢?他们定是削减了脑袋也想修仙,人人都想修仙,那桑蚕农耕又有谁会愿意做?人饿要吃饭,冷要添衣,可若无米吃食,无衣可穿,家国便会陷入动荡不安。”

“国内无可用之才,空有一宇疲敝之民,待时日一长,定是难逃覆灭命运。”

“可世间亦有同那青衣公子一般的修士会以己之力造福万民,从而保证家国长盛不衰。”

却见沈容青将头一摇。

“我不知修仙,但知人性。凡为人者,在力量达到一定限度后最易失去本心,正如你此前所说,似那青衣公子般的人终归是占少数。我且问你,那世上能教术法的是仅你梦中的师尊一人吗?”

萧望川以沉默作出了回答。

“这就是了。人有私心,我想那青衣公子定也有,世界何其之大,世上也非仅有一国之人,来日若是两国交战,他又该出手向谁?生乎于民,其力也当用之于民,他护他国之民,他国修士又再护他国之民,一旦战火燃起,所酿成之果必将不可设想。”

“你说修士傲慢,又有翻云覆雨之能,那交战之时,军民是该听从君王,还是修士?民不为民,君不称君,是为天下大乱,自修士出世那刻起,家国天下便是作了他们各自利益相争的角斗场。”

一针见血,纵使他还没有将魔族的存在和天下之气守恒的事告知与他,此间的沈容青却是已看出了修仙这一打破自然规律存在的弊端。

“所以,今后莫要再去想这些虚妄之事了,只管做好当下便好。”见着萧望川稍显呆愣的神色,沈容青还当是自己此刻的表情太过严肃,因而再又软下脸色,柔声提醒说。

“嗯。”萧望川将杯中最后的一点冷茶一饮而尽。

“对了。”沈容青这才想起还有事要交代,“上月我在南山寺留了物件,这会忙起来却是忘了,你明日若是有空,便帮我取来吧。”

“跑腿的事可是很累的啊。”萧望川意味深长地说道。

“昨儿管事的才和我说,后厨新制了一款糕点,香甜软糯,一口下去唇齿留香,实是叫人欲罢不能,赶明儿你将那物件取来,我也叫后厨给你留上一份。”沈容青哪能猜不出他的那些花花肠子,早想好了这些。

“一言而定,但是一份不够,起码也得是这个数。”只见萧望川伸出两指,在沈容青面前晃了晃。

“好。”沈容青笑道,“那就两份。”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至少也得是二十份。”

“你也不怕把肚子撑坏。”

“留着打包回去做宵夜,你也说,母后近来在忙给我选妃的事,指不定就被我拿去给我未来媳妇吃了。”

“好。”沈容青应下,“反正你总有理由,口舌之功上我自来是比不过你。”

午后沈容青又要忙于公事,萧望川也就不在沈府久留,被沈容青硬塞上几包创药后便驾车离去。

他自有别的安排。

回到他所住的昭阳殿后,他又将梅苑唤来,早间她得了萧望川的吩咐,将昭阳殿上下的镜子都砸了个稀碎,只这样还不够,还要她从坊间收来各式的铜镜,越多越好,还特地叮嘱她行事不要太过张扬。

虽然心觉八方镜大抵不会就这么直白地藏于这些俗物之中,但做总比不做好。

萧望川将这些镜子一一粉碎,结果也是预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除魔之事,非一朝一夕可得,萧望川虽早有所料,可此刻却又免不得有些许烦躁。

好在幻境之中的时间与现世的时间不同,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可用。先前的妖族之行中,他以浮染这一身份历经五年光阴,可回到现实后才发觉不过弹指一瞬,想来此间定也大差不离。

不知为何,他再又想起了顾渊,此前尚有顾渊与他作伴,如今却只独剩了他一人“孤军奋战”。

他将这些不为人知的情愫一概归结于是自己矫情,于是不由得在心中将自己痛骂了一顿。

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他便是驾车前往南山寺。

针对泗州水患的描述参考了《清史稿》和《泗州方志》。下章老顾(划掉)小顾出场。

ps:无论哪个世界阿青都将川子当孩子养,哈哈,属实是沈老妈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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