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神之愿(六)

……

千年前,上元佳节。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青年牵过少女的手,相与漫步灯火间。

人潮涌动,摩肩接踵,烟火气散落在这人世间,教人痴眷。

他们朝着集市的一角奔驰着,最后停在了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前。

“老先生,这糖葫芦怎么卖。”

那摊主的眼上结了一层薄翳,想来已不再明亮了,只是手艺却实在巧妙。那做糖葫芦的山楂看上去个个大而红。熬成淡黄色的糖浆恰好裹在上头,最外还被人细心地撒上了一层白芝麻,光是看着就叫人垂涎三尺。

“三文钱一串,五文钱俩串。”

那老者头也没抬。不远处的城门口正放着烟火,他虽看不见,倒也乐意听个声响。今年的上元节格外热闹,他是半边身子入土的人了,或许下一次再逢着这场面,他已然与世长辞。

青年不忍打搅老人的雅兴,一手抛下块碎银,一手拿上糖葫芦,携着少女,再次隐没在人群中。

他们冲出人海,逃离烟火,跨过数不清的溪流,最后停在了一片草地上。

热气铺撒而开,糖葫芦上那层薄薄的糖霜已然化了,正顺着杆子往下流,黏黏糊糊地糊了少女一手。

爆竹的声音很远,很远。当天空绽出一朵奇异花时兴许还能隐约听到一声欢鸣,旁的,就再也听不见了。

草原空旷而寂寥,恍惚间,少女误以为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请让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吧。她想。

她痴痴地望着爱人。远方的烟火驱散了周遭的黑暗,在这一场寂静中,青年看清了她微红的脸。

无须多言,青年俯身而下,吻住了她柔软的唇瓣。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两人气息的交融。

世间万般美好,大概也不过如此。

良久,交叠的人影再次分开。少女伸手,摘下了心上人覆面的狸形半面,却撞入一双湖蓝色的眼眸。

于是,人影再度交叠。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扶倾山。

“你走后一个时辰,扶倾山内村民全数前往此处,但他们无法突破我事先布下的结界,只能围在屋外。经了上一次的教训,我不敢再离开这木屋。诚如先前一样,昏睡咒失效于春好姑娘。我本想再如此僵持下去,却不曾想那群村民发起了疯,竟是一把火直接烧了扶倾山。

我救火不及,最后关头也只能用真气护住自己,至于其他人……都葬身在那片火海里了。”

不等萧望川询问,沈容青就将上一次轮回的发生的经过托盘而出。

他又将自己见到那面具青年的事讲于沈容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不成这背后还有一方势力?”

“不知道…但可以确认一件事。”萧望川一脚踹开了木门,他也不在乎什么礼仪了,再次一手刀打晕了春好,把人提到沈容青面前。

“那就是她有问题。”

那不是废话,谁不知道她有问题,沈容青心想。

“不不不,我是说,我觉得她知晓轮回的存在,或者说,她记得在此之前发生的每一次轮回。”萧望川轻咳两声,补上了自己的猜想。

“此话怎讲?”

“首先是话术。在前三次轮回中我们曾拿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待她,可除了得到的故事片段不同外,其余的话术却总有大同小异之处。我屡次观察她的神色,却见她自然不似假装,但却也因此忽视了一个客观事实。”

萧望川睨了春好一眼。

“能做到毫无破绽并非只有真情流露这一种可能,反之,若是一个人将几段相同的场景演练上成百上千遍,那就是假的也会成为真的。”

“扶倾山异变四十载有余,若是春好早在四十年前就已身在其中,数十年只重复这一日,她确实有这个能力去能给每一个来者献上一场完美的演出。”

“但这只是猜想的一种,你如何能肯定这就是正确的结论。”沈容青困惑地问道。

“自然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是那个带着狐狸面具的人?”突然,沈容青好似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

“山神。”

“是山神。”

两人异口同声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是啊,他们先前只把眼光放在了山神庙的黑袍人和春好身上,却忽视了故事中那最重要的一个人物。

狐妖山神。

萧望川给了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倘若山神与她当真情深,他定不会同意春好为了那莫须有的长生而去献祭自己,当然,他在上一次轮回中的出现更是印证了这一点。我与黑袍人交手两回,明显能感觉到他们的实力不过尔尔,根本不可能营造出如此大一个……嗯……姑且称之为幻境吧。山神的实力如何我并不知晓,但单从他能破开那寺庙的结界看来,他的境界定在你我之上。”

“可按如此推理下去,山神营造此处幻境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爱人,但春好姑娘分明被困于其中四十余年,每一天都在重复着自己的死亡,与其说是拯救,不如说是折磨,这岂非与其初衷背道而驰?”沈容青出声打断萧望川。

“我却觉得,从头到尾,山神想困住的,都是他自己。”萧望川垂眸看向春好。

忏悔吗?没能救下心爱之人。

苦痛吗?最后看到的是一句冰冷的尸体。

憎恨吗?憎恨被欺骗,被背叛,又被抛弃。

春好舍不得山神,却从来忽视了,山神又何尝不在意她呢?

妖长的是寿命,更是真心。

纵使狐妖有千年道行,又如何能做到逆转阴阳,倒流时间,拼尽全力能做到的,也不过是一次次地重复着春好死去的那一天,幻想着去改变这一切。

或许这份执念到了最后也只剩下了最简单的一句。

我想见你。

哪怕是最后一面。

我不再奢求情爱,不再奢求道歉。

只愿在生命的最后,仍能见你一面。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故事讲完了哦,姑娘,可以醒了吗?”萧望川低笑,在他的目光下春好竟是慢慢张开了眼。

“那你先前……?”看到春好醒来,沈容青瞳孔一缩,惊讶无比。

“是的,我从来就没有失控。”她坦然地看向二人。半晌,还是没能忍住,一滴泪自眼眶坠下。

“他不知道你还有意识。”萧望川抱臂,凝视着她。

春好先是点头,而后又缓缓摇头。

“我并非从一开始就似这般清醒,从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死亡开始,不过才过了四十年。”

“才?那你可还记得距离你身死已然过去了多少年?”

春好看向桌上的那盏花灯。

“大概……有上千年了吧。”

那串糖葫芦的滋味果真很甜,但时间过去太久,除了甜,旁的滋味竟是连她自己都忘了。花灯是后来才补上的,他说,灯火长明不灭,见着花灯亮起,就是他在念你。

于是这灯一燃就是一千年。

“可是扶倾山是从这四十年开始才生出了异变,此前此地商旅多有往来,却仍是相安无事。”沈容青先是提出了疑惑。

春好伏在桌上,双臂轻拢住花灯,微微摇头。

“再远之前的事我也无从知晓了。”

“先不说这个。”萧望川忽然从背后一把提起春好,“先做正事。”

说着就直接带着春好冲出门外,只余沈容青一人在屋中凌乱。

早在第二次轮回的时候春好就已介绍了她与山神的初遇——白狐领着她来到了一处山洞前,她一届女子,身子因着营养不良而瘦弱不堪,想来那地方必不可能相隔甚远。但山神十年间都不曾现身于人前,那大抵也不会距村庄极近。

扶倾山并非一座山,而是一处山脉。

想通了上述的情形,想确认山神的藏匿也就变得易如反掌,更何况他的筹码从来不止有一枚。

萧望川将剑横于春好的脖颈之前,又点了她的哑穴。

不用一刻,他就跑至数十里开外,一边跑一边叫唤。

“来啊,山神!”

“自欺欺人的有意思吗?”

“这样的戏码,一日重复一日,你已经看了三千年了,还不够吗?”

“事到如今你还不愿现身吗?”

“你若当真在意这姑娘,就来与我一战,否则我就一剑杀了她!重来一次杀一次!我能杀她十次,百次,上千次,上万次,你呢?你又还能苦苦支撑这幻境到何时?你已经困了她千年,到头来还要因为那一己私欲叫她受这般折辱吗?!”

春好急的满脸通红,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萧望川的禁锢。

“呸。”萧望川啐了一口,“你他娘的真不算个男人!”

狠话是放出去了,但他也是打从心底里不想这么做。

一是不忍,剑客执剑从来不是为了滥造杀戮,春好的本身早已死于千年前,但萧望川也不敢保证,在机械地杀一人千百次后他仍能坚守一颗道心;

二是不用,他如今所有的推测都是建立在山神确与春好有情之上的,若是此次山神不曾出面,那想来之后不论再经多少次也不能将其逼出;

最后是不能,如今他也已是强弩之末,灵力在先前的轮回中损耗太多,纵然杀死春好和碾死一只蝼蚁没有区别,但他的身体也不能如他所愿地去坚持更多的轮回了。

萧望川在心里敲着数,他已经快将这十里开外沿半径一圈扫完了,若是再过两个时辰,仍是一无所谓,那就只能带着春好回去,仿照第四次轮回再闯一次山神庙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萧望川在某一瞬捕捉到了周遭灵气产生的变化。他顺势看去。

真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啊。

从外看里头漆黑一片,但里头却是别有洞天,亮如白昼。

只是萧望川无心欣赏。

他本以为自己仍会被拦在洞外,因此他此行的目的也不过是将春好带来,试图为这千年来不变的剧本平添几分难以掩去的改变,但出人意料的,他进去了。

洞内隐约可听见嘀嗒的水声。

萧望川心跳的急,时间好像在这一刻被拉的很长,他望着空荡荡的山体,却遍寻不到自己的影子,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到了黄泉深处。

想什么呢,这个世界可没有黄泉啊。他暗自失笑,但也不过是苦中作乐。

这苦差事,一坛子酒不够,出去得多宰阿青两坛,不,起码也得三坛。

忽然,一道劲风袭来,萧望川下意识把春好抛至身后,抬剑抵挡。

“铿!”

那妖风竟有如此威力?!

萧望川连退四步。

他不能再退第五步,再退一步,敌人就会发现他此刻的虚弱,届时他将失去最后的机会。

萧望川转身,果真发现春好已经被一个带着狐狸半面的男子抱在臂弯之中。

“你不能离开这里?”他抹去唇角的血迹,剑气被完全释放而出,萦绕于他的身侧。

山神身着一身月牙白窄袖长衫,没有别样刺绣点缀,面具的额间点上一抹朱红,更显得妖艳邪气。他没有说话,在分出一道分身将怀中的姑娘送至安全处后朝着萧望川拍出一掌。

萧望川侧身躲过,单手钳住狐妖的手腕,向下一折,另一手将剑一转,朝男子背部刺去。

山神不避,反倒向下去扫出一腿。

萧望川只好收起剑招,向后一撤,两人顿时又拉开了数个身位的距离。

第一次交手,他们彼此都没能占到什么便宜。萧望川估摸着狐妖的修为,一时难下判断。

狐妖虚空一握,竟凝出一把巨弓,借着这分开的数个身位,他反手射出数箭,角度刁钻,叫人避无可避。

萧望川无法,只好调整内部灵气,再次使出了青云剑法第四式。

巨大的冲击波扩散开来,整个洞府随之震晃起来。

狐妖晦暗的眼神在感受到青云剑气时恢复了几线清明。他将弓背到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倚着剑苦苦支撑的人影。

“你是青云门的人?”他出声问道。

“家师清虚,不知可是前辈旧识?”如此困境之下,萧望川竟还有闲心说起玩笑,“师尊如今年事高了,可也老念叨着些老朋友,不如前辈改天去我门上做客,我定然拿出好酒好茶来招待。”

“清虚……哦,是那孩子啊。”狐妖的脸上显出几分怀念,“如今竟是他当上了青云门的掌门吗?这也不奇怪,毕竟他可是他一手带大的徒弟……”

还没等狐妖从往事中感到多少温情,他又忽然痛苦地抱住了头。

“呃……啊……全都死了,哈哈哈哈哈,全都死了,喝哈哈,好啊,死的干净,死的好啊,原来……原来连他都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所有人…所有人都要死!”

“你……也要死!”

狐妖从痛苦中回神,他分明已经入魔了,再抬眼时满目通红,宛若厉鬼。

他发出一声怒吼,手蜷成爪样,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朝着萧望川抓来。

萧望川抬剑不及。脑海中把两世的记忆又过了一遍。

他嘴角一勾。

真是的,给他整的走马灯都出来了。

他连闭上眼睛的时间都没有。

好歹让我走的体面一点啊喂!他心想。

不知道还有没有下辈子,有下辈子的话他还是不修仙好了,老老实实地当一个闲散王爷,也不去抢啥子皇位,整天就琢磨着怎么当好国家的米虫,空着没事干就养养花,逗逗鸟,还能整点画本子看。

不知道沈容青怎么样了,他可千万别来啊……

本来以为今天能写完这个篇章的,还特地从中午就开始码字,好吧,果然还是高看自己了hhhh不出意外明天山神的篇章就要完结啦~我们的顾渊也将迎来他的初次登场!登登登!掌声有没有,真是不容易啦(汗)下个篇章就要进梁国啦,是兄弟局!就这个亲情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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