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其文听着墙外的喧闹,头一次觉得,这学堂如此阔达。
平日诗情画意的转廊成了困住他逃出去的束缚。
让他只觉学堂带来的负担之大。
大得眼前这么几步,他却再没力气,只觉步伐沉重,再也离不开这场大火。
大得仅仅先生只言片语,便能将他的命运作为赌注,输赢皆在一念之间。
母亲为何来得如此快呢?
李其文拖着已经昏迷的薛灵,脚下步伐越发迟钝,只觉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
生前一切好似走马观花,再次重现。
嗜赌的父亲、劳累的母亲、伪善的先生、嘲笑的门生......
四周火光弥漫,浓烟进入他的口鼻,让他几近窒息。
而这些记忆蜂拥挤进他的脑海,一切的一切,绘制成灰暗记忆,让他心里窒息。
窒息......
无力......
李其文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腿上失了力,双膝一软,连带着肩上的薛灵一起摔倒在地。
他早已感知不到膝上的疼痛,一切感知都在缓慢地流失。
似乎就这样死了也不错。
再也不会有朽木不可雕的李其文。
母亲再也不用为他的功课忧心,若没了他,母亲的日常开支可以更绰余一些。
他的呼吸越来越弱,一双眼睛却固执地看向天空。
零碎星光倒映在他的眸中,越来越模糊,直至消散。
正如他那已逐渐透支的生命力一般。
“文儿,起来,我带你回去。”
一道声音从耳畔传来,执意要将他从地狱的彼岸拽出来。
李其文怔眸看向眼前出现的母亲。
漫天火光之中,她的脸上灰败不堪,向来沉静的脸上也出现了慌乱。
她竟然不顾众人的阻拦,冲进火海之中,还到了学堂内院。
母亲不待他回应,迅速地拉起他,背起他和薛灵,脚步慌乱向外院走去。
母亲身形一晃,显然差点没能承受两个孩童的重量。
李其文脑中越发混沌,他分明感受到自己腕间一松,随即又再次很快被抓住。
母亲来救他了?
母亲......是在担心他吗?
母亲闯进来做甚,他不想连累她。
刹那间,李其文心有千言万语,抬手想要推开母亲,让她早点离开。
可是他已经没有了力气。
他推不开母亲,也推不开命运中即将来临的下一场磨难。
恍惚之中,李其文感受到母亲背上的颠簸感越来越轻。
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悄然之中流逝了。
就在即将到达外院出口时,母亲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额头汗滴落地,砸出生命的痛。
眼看着母亲也倒在大火之中,李其文强撑起精神,勉强站起身,冲着门口而去。
刚开门,他便看见一脸焦急的众人,慌张地对着学堂泼水。
“救救我妈妈......”
话才出口,嗓音干涩如枯枝,他只以为是被浓烟呛了嗓子,不以为意,只出声向众人哀求着。
他只盼着众人能救出自己的母亲。
众人倒是配合他,即刻一路泼水,冒着大火闯进学堂,看见了门口不远处的李娘子和薛灵两人。
她们浑身烧得黝黑,早已没了呼吸。
而最终李其文等来的是已经窒息的母亲。
不管他如何呼唤也回不来的母亲。
原来痛到极致,竟是麻木。
他的脸上早已再撑不起任何表情,眼眶里一片死寂,只默默地看向地上的母亲。
她的面目已经被烧得模糊,再也看不清原来的面容。
李其文手指颤抖,伸出去手,似乎想要抚上李娘子的面颊。
刚要触碰到,可他如同被烫到一般,极为迅速地收回了手。
他的眼里只有无边的死寂。
无悲无喜。
为何如此?
他明明只是想报复先生的......
明明他只在先生书房涂了棕油,为何整个学堂都会彻底烧起来?
“小灵啊......”
“小灵醒醒,你别吓唬奶奶啊......”
有孱弱老妇的哭声传入耳中,伴随着锤头顿地的响声。
李其文呆愣转头看去,只见薛灵奶奶正抱着薛灵的尸体痛哭。
薛灵本应该能有一个光亮的未来的。
可眼下,这些希望却如镜花水月,成了看不见影的虚妄了。
李其文木讷起身,捧起一捧水,想就着手中清水将母亲脸上的污迹洗去。
水自顾地从他指缝流走,什么都没留下。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没有了知觉。
他感受不到水流动在他的掌心。
他眸中错愕,脸上表情渐渐扭曲。
原来他已经死了啊。
早在母亲背起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窒息而亡了。
所以,后来的他再也感受不到母亲背上的颠簸。
刚才众人所见,不过是他化鬼之后的样子。
母亲没能救出他,也没能救走她自己。
李其文原本觉得,自己本应该是怨母亲的。
怨她把所有的希望倾注在他身上,也没思考过自己是否能做到。
怨她不管不顾信了教书先生的话,日日提醒他是朽木难雕。
怨她狠了心望子成龙,连带着自己养的犬也遭到磨难。
母亲给的太过沉重,他本不想再亏欠过多。
可是,当母亲确确实实为了救自己而死的时候,他内里竟只有无边的悔意。
悔自己生了害人的心思,连累母亲一起被烧死。
母亲因为救他而死......
是他害死了母亲。
他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母亲不会死、不会......
于是这样的想法几近成了一种执念。
所以在他发现薛灵也化鬼之后,他借着自己怨念更深,给薛灵下了诅咒。
让薛灵不断陪他上演母亲还活着的假象,粉饰已经发生的事实。
可渐渐的,他竟感到一种空虚。
好似再多的粉饰,也不能掩盖母亲已死的真相。
李其文不再满足于“拥有一位母亲”了,他开始奢求自己生前没有得到的友情。
他开始想着和众人做朋友。
可偏偏众人只当他不祥,永远避着他。
李其文便只能时时在夜晚外出,寻找其他孩童,将他们带到木屋之后,利用怨母的恐怖外形,威胁他们喝下肉汤。
那碗鬼气凝结的肉汤,只要这些孩童喝下,便能被成功洗脑,忘却自己原来的身份,把李其文当作自己的朋友对待。
很可笑,李其文竟迷恋上了这种虚假的美好。
每次在被他控制营造出来的表象之下,众人对他友善,几近赞美,慢慢地,李其文竟也觉得自己成了他们的朋友。
李其文也想过,永永远远地让这些孩童留下来。
可薛灵总是悄悄地把这些孩子送回去。
他本不想杀那赌坊赌徒的,可那赌徒破口大骂的样子,让他不住回忆起了自己的父亲。
一样的粗鄙卑劣、不负责任。
临死前,那赌徒还呆愣看着自己,一脸不可置信。
真是好脏的血。
白天时候,他被齐光阳带人欺负,他本也动了报复的心思,今夜原是打算杀他的。
可谁让齐光阳向他道歉呢。
只轻轻一句,他便不想计较了。
李其文渐渐平了气息,瞥眼看向沈灼肆怀中沉睡的齐光阳,见其呼吸平稳,嘴上带起一个淡笑。
随即李其文抬眼看向眼前的燕千盏,语气微顿:
“谢谢你......”
谢谢你告诉我,原来母亲心中也有愧。
谢谢你告诉我,原来母亲仍然有挂念。
而他和母亲,这其中的是是非非,谁对谁错,自他出生那刻起,自他受母亲养育之时起,这其中的命运纠缠,再也计较不清。
李其文说罢,身体的虚影开始渐渐涣散,越来越透明。
他本因为执念才化鬼,如今执念放下了,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李其文抬眼看向了薛灵,眼中含着诚恳。
“谢谢你......”
顿了半刻,李其文迎上薛灵的目光,郑重对着薛灵说:
“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不仅连累了母亲,还让你也牵连其中。
薛灵闻言一顿,只觉身上一直以来的捆绑一松。
李其文对她的诅咒解开了。
**
雪夜郊外树林。
雪地上有一处小丘隆起,乍一看是个简略的坟墓。
墓上歪歪斜斜地立着一个木牌,其上并无任何悼念文字,只简单画着一些符号。
一白发苍苍老妇,颓首坐于墓前。
她头上的头巾在寒风中颤抖,一双苍老的双手颤颤巍巍,伸进自己篮内,摸索片刻,摸出糖果摆放在墓前,嘴里念念有词。
“小灵今天吃点甜的......”
她旁若无人地和坟墓对话,一双眼睛浑浊,满脸皱纹,可见经历风霜。
“明天奶奶带给你最爱吃的白面馒头......”
隐在暗处的薛灵早已泪流满面。
立于她身后的燕千盏目光温柔,微微蹲下身,用锦帕替薛灵擦去她面颊的泪。
她嘴角泛着柔和的笑意,对着薛灵微微点头。
“去吧。”
薛灵再次胆怯,眸里纠结。
“可是人鬼殊途......”
她化鬼之后带有邪气,冒然相认,只怕是会损了奶奶的康寿。
燕千盏摇头,稳住薛灵的目光,语气抚慰。
“无碍。”
一旁的沈灼肆上前,笑意澄澈。
“这不用为难。”
他微微抬眉,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枚圆润的白珠,将其滚落薛灵掌间。
薛灵钝钝抬手去接,只见掌间白珠发光,竟将她身上的邪气吸收干净,顷刻之间变得乌黑发亮。
沈灼肆得意抬眉,“厉害吧?”
“只是,你以后只能在黑夜出现了。”
被吸去邪气的鬼,再没有邪气保护,只能在夜间出没。
薛灵感激点头,眼里含泪。
燕千盏将薛灵轻轻推出去,目含鼓励。
“去吧。”
墓前的老妇目光放散,伸手揩去木牌上的堆雪,声音中带着风霜。
“小灵啊,奶奶不识字,写不了你的名字......”
“没有名字,你还能找到奶奶吗......”
“奶奶,我能找到。”
一声熟悉的童音回答了老妇的问题。
老妇怔愣,颤颤巍巍回头,双眸里呆滞的光瞬间聚集。
薛灵眼里盈了泪,轻轻上前,拥住了老妇的腰,将脑袋埋在老妇怀里。
“奶奶,灵儿回来了......”
一滴血悄悄地没入薛灵的发间,悄无声息。
燕千盏凝眸,看向那血的来源,抬眉询问。
“这是?”
孟清玖扬眉露出笑意,眼里盛了细碎的光。
月光在他的发间打旋,将他的虎牙照得分明。
他嗓音含笑,漫不经心,“一点点戏法而已。”
有了这滴血,至少能保薛灵不被其他鬼怪欺负。
燕千盏看向薛灵,眸中温柔。
究竟何为君子,约莫莫衷一是。
整日将君子挂嘴边的教书先生没能做到。
参悟不透的李其文没能寻到答案。
可至少,薛灵做到了她的回答。
在学堂时,她暗暗地帮李其文解围。
化鬼时,她把孩童送回家,又几次提醒燕千盏。
“君子之节,志不局此,应在其困顿之时。”
纵她深陷囹圄之时,纵她轻如草芥之时,她仍在尽自己的力。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执念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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