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咱们跟着师父从偏门进去,进去之后会有人带路的。到时候拜见老太太你只说‘草民拜见老夫人’就好了。老太太恐怕不怎么开口,会是她身旁的侍女们问话。你就听陈璇的,记得什么说什么,记不得的就直说。”简璨躺在床上开口道。他听到北辰的呼吸声还没睡着,又怕他心里压力大,胡思乱想。
北辰睁着眼睛看房梁,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你不怨我吗?我记起了一些事情却没跟你讲,明儿却要在老夫人面前才讲。”
简璨奇道:“我为什么要怨你,你如果真想起来了不会不跟我说的。现在你不过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想起些有的没的,你不说我就不问。”
北辰只觉得再没比简璨更好的人了,他鼻尖一酸,又强忍住说道:“我很喜欢你给我取的名字,我要真是简北辰就好了。简璨,我姓沈,我叫沈墨霭。”
“你就是简北辰啊,也没顶了谁的名儿。”简璨嘟囔一声,心里想着不愧是文化人,名字都那么拗口。墨霭是啥意思啊?
但他吭叽着不想问,怕暴露自己肚子墨水不多有损形象,干脆表示别说话了快睡。
北辰憋了一肚子想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暗想简璨真是个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性格。
早起的天气依旧看不着太阳,灰暗朦胧,雨丝落在人身上带走一部分热量。简璨盯着这些阴沉流动的浮云,深深叹了口气。墨霭到底是哪两个字啊,啥意思啊。
廊下站着个精练锐利的中年汉子,简璨恭敬行礼道:“师父。”
北辰看对方一身深棕色劲装,不苟言笑,浑身煞气,不像个镖师,也从未在镖局见过此人。心里疑惑,面上却规规矩矩的跟着简璨行礼叫师父。
中年汉子双手背后,眼皮微微耷拉着说道:“你不是我徒弟,不必跟着璨哥儿叫师父。我姓罗,叫我罗爷就行。”
“是我唐突了,罗爷。”北辰察觉到罗爷语气里的疏离,便垂下眼睛不再打量对方。
罗爷把目光扫到简璨身上,开口道:“你倒懈怠,明日就要上京。今天还凑什么热闹。”
“师父还不知道我吗?镖队货物我昨儿就清点完了,要是有什么不妥的还有我爹把着。人毕竟是我救回来的,好事坏事我也得都担着,这是道义。”简璨冲罗爷爽朗的笑了笑。
罗爷毕竟是从小把人带大,只暗道简璨还是少年心性。他转身往外走说道:“话都让你说尽了,我还说什么。那便走吧,这个点过去老太太刚好用罢早膳。”
北辰跟在罗爷后面,越发肯定罗爷是个上过战场的边军。他既跟简璨有师徒之情,想必简璨也按照边军的标准习武训练。简璨都这样训练了,镖局里其他孩子也大概率是一样的。
藏兵于民,全民皆兵。镇国将军府这样的野心就出自即将要见到的老太太吗?
可这说不通啊,夏氏已经没有后人了。北辰脑中刺痛,提醒他停下思考。
他们不知怎么从镖局里的侧门绕出来,走到一条巷子的尽头。镇国将军府的侧门已近在眼前了,此时竟敞开着,左右笔直站着两个穿着靛蓝粗布的仆役。
其中一个仆役恭敬对着罗爷说道:“三位请随我来。”另外一个仆役则留下将侧门关住。
跟在仆役后面,北辰才意识到将军府竟然这么安静。除了脚步声,偶见穿梭的下人也是行色匆匆的样子。走到一步廊处,仆役停下脚步。
步廊下站着个侍女,见到三人未出一言,只行了礼,单手作请的动作。便继续引路了。
北辰只觉得一路上安静的可怕,本来只低头看路,此时却忍不住左右张望起来。
步廊外园林宛若自然,筑山理水颇有种野趣妙处。就连植物也都是应季的常见植物,并无任何稀奇花草。
绕过步廊,北辰被一大片鲜红叶片的黄栌晃花了眼,隐约见着黄栌后有建筑的影子。
侍女脚步不停,走向黄栌树下的垂花门。垂花门口遥遥站着也站着一个侍女,看到他们便转身回去通报了。
等北辰从这火烧叶的震撼中缓过神来,便看到这院子上写着丹枫堂三字。心下了然,这是一处茶室。
走进院里,这丹枫堂的主厅竟是做成了通透的空廊。无墙无门,只几根柱子支撑着屋顶。四周为了防风都挂着纱帘和竹帘,檐下还挂着风铃。
引路的侍女撩开正前方的纱帘,站在一旁示意三人入内。北辰与她擦肩而过时才发现这侍女个子高挑,不施粉黛,身上什么香气都没有。
厅堂里比北辰想的还空旷,正中放着一架紫檀木大漆戗金的落地屏风,屏风上画着秋日山水图。
屏风前坐着一位年迈的妇人,穿着一身素缎裙袄,戴着一套银嵌翡翠的头面。
北辰并未细看,跟着罗爷和简璨一同跪下请安。
“给老太太请安,此人就是璨哥儿救回来的人。蔓娘说他虽外伤无碍,但记忆还是未能完全恢复。”罗爷声音恭敬谦卑,倒不似之前那样强硬。
“给老太太请安,我好些日子没来见您了。这人是我救得,我娘说得我跟着,要是他有说不上的,我也从旁解释两句。”简璨行了礼就抬着头说话了,语气倒像是见着祖母一般。
“你从来是个皮猴子,这会子倒学会撒娇了。”老太太笑着隔空拿手指点了点他。“知道你惯会护着人,我倒想呢,不让你来恐怕你是跟也要跟来的。”
简璨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旋即扭头道:“快给老祖宗磕头吧,趁着她心情好,等下咱们也讨杯茶吃。”
北辰方才一直低着头,只听着老太太说话中气十足,想必是豪爽直接的性子。于是立刻磕了个头道:“草民给老夫人请安,祝您福寿安康,四时吉祥。”
“说话确是文绉绉的,紧张什么,我这里又不考中庸。”老太太低下头转了转手上的镯子,又说道,“都起来吧,这地上我可没铺毯子。”
三人起身,坐到左侧的鼓凳上。在一旁的侍女给罗爷端了杯清水,又给简璨和北辰各上了一杯绿茶,北辰看到自己和罗爷的杯子都是白瓷,而简璨的杯子则是建窑兔毫盏。
简璨端起来就嘬了一小口,尝了尝问道:“这跟您之前的茶都不一样,您什么时候换了好茶?我喝起来倒是香得很。”
这下别说是老太太,连站在老太太边上的一个粉裙侍女都憋不住笑了。
那侍女伶俐的说道:“你懂什么好茶?上次只说到了个六安瓜片,奔着名儿就牛饮了两壶茶,那茶都泡没味儿还嫌可惜呢。偏偏瑶哥儿调皮,半道又换了壶山野茶,就这半点没尝出来。”
老太太也哈哈大笑,又道:“这猴子就喜欢附庸风雅,偏也不好好读书。每次来都问我要这要那,我看啊,给他编个好名儿就能打发他了。”
简璨臊得摸了摸鼻子道:“那是喝太多了,我鼻子舌头都是六安瓜片的香了。你叫我喝清水,我也当在喝茶了。”
罗爷叹了气,没说话,端起水喝了一口。
北辰也端起茶闻了闻,抿了一口。香气扑鼻,先苦回甘,竟是上好的休宁松萝茶。
“怎么样,是好茶吧。璨哥儿不知糟蹋了我多少好茶,也尝不出什么好坏。他就不是这块料子,只咂摸着有个味就行了。”老太太突然向北辰说话。
此时北辰的茶还端在手上,闻言来不及放便合住茶盏说道:“是好茶,香气浓郁,入口回甘。不愧是来自江南的好茶。”
“这休宁松萝也是刚送来的,我还没喝过几次。江南的茶总是大差不差,偏这茶工艺难得,也算尝个新鲜。”老太太边上也放着杯茶,北辰看到那也是个建窑斗笠盏。“你懂茶,可爱喝什么茶?”
“绿茶寒性,乌龙温中益气。我以前常喝凤凰单丛。”北辰垂下眼帘,把手中茶盏放置一边。
“乌龙易伤肠胃,但正适合秋冬暖身。你爱喝凤凰单丛,这样好人家的子弟,又如何沦落于此呢?”出乎意料的,开口的竟是老太太身边的粉裙侍女。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在黑夜里不停地跑,不停的跑。然后眼前一花,先是凉,后是疼。再后面我也不记得了。”北辰低着头慢慢开口,只觉得眼前一片花黑。
众人的眼睛便都看着他,看着他垂头丧气的。
粉裙侍女再次开口道:“那你还记得什么?莫见怪,记得什么都行,我们和老太太一起听听,说不定能帮到你。”
北辰不知从何说起,抬起眼看了下简璨。那就从告诉他的地方说起吧,他想。“我姓沈,沈墨霭。”
“哪两个字啊?什么意思啊?”这下开口的反而是一直没出声的简璨了。
北辰被噎了一下,真是个文盲。
“墨就是黑色……写字的那个墨。”“这我懂。”“霭是指轻柔的云雾。”
“哦!你的名字是乌云的意思。”
还不等北辰反驳,粉裙侍女似有犹豫问道:“姓沈,又爱喝凤凰单丛。莫非你是出自海西沈氏吗?”
北辰愣了下,摇了摇头道:“我应该不是海西沈氏,那是名门望族。我……我家里,我祖父被革职了。亲族也各奔东西了。”
他其实根本没见过祖父,听叔叔说,祖父很早就忧愤难当,抑郁而亡了。父亲和大伯一直疲于奔波,其他的亲族四散而逃。
“后来家里人越来越少,只剩叔叔婶婶和堂兄了。”北辰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又觉得有些失礼。从他后方悄无声息地走近一个侍女,为他递了一张素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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