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黑白世界

我是在医院醒过来的。

滚轮咕噜噜的转动,孩童的哭喊,仪器的滴滴滴,在我睁开眼前,为我营造出一场慌乱的梦。

我宁愿这是在做梦。

不然我好端端的作品,怎么成了李胜武的?

我浑身发凉,像是被酒精擦拭全身,然后再连通神经末梢注入电流,整个人又冷又麻,胃里还卷起酸水。

睁开眼时,朝阳和顾舒怡坐在一旁。看到我醒了,朝阳唰得站起来,问我怎么样,顾舒怡也急匆匆去叫医生。

“没事。”我摇摇头,看到桌上放着的《凌云》,只觉得视网膜前又出现一团又一团漆黑的墨点,我抓住朝阳的手,问,“你看《凌云》了吗?那上面有我的作品,但是……但是……”

我鼻头忽的一酸,声音都颤抖起来:“上面不是我的名字,怎么会这样……”

朝阳回握住我的手,他掌心干燥而温暖,这股热量源源不断贴着薄薄一层皮肤传递过来,可我还是觉得冷,冷到全身都颤抖。就像有人往窗户上泼热水,可还是比不上它结冰花的速度。冰从我的心脏开始发出,每挤压一下,血液流出时宛如释放霜花,一路凝结过去,摧枯拉朽的气势,细听还有冰碴声。

我像被偷走孩子的母亲,第一反应是茫然,百分之一秒的空白后,愤怒气势汹汹地把所有空白都填满了,挤占着血液,将每一个细胞都燃烧起来,恨不得自己有逆转时空的能力,在自己孩子即将被偷走前把那贼暴打一顿,再牢牢守护住自己的孩子。

可是这一切都只是我愤怒而无能下可怜的幻想,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能确定《凌云》上的“李胜武”是不是我的同学“李胜武”。

“我看到了。”朝阳垂下眼睛,低声说,“我打电话问了李胜武,他……”

“他说什么?”

“他说他报名参加了《凌云》的活动,说他得奖了,一等奖。”

我深吸一口气,头皮发麻,咬牙切齿地低吼,泪水决堤而出:“可那明明是我的作品!”

朝阳双手握住我的,试图给予我力量:“我知道,温笙晖,我陪你一起想办法,我们先举报到编辑部,只要我们拿出证据,肯定还会有转机的。”

转机,转机,我像是母亲抓住唯一一根线索,就像快要溺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在医生检查确认我并无大碍后,我出院了。

回到家,我把我的本子拿出来,想问朝阳这算不算证据,但他说,还得有证明创作时间的证据。

“你在写的时候,有没有拍照?”

我摇摇头,我每天晚自习下课回来写,写到凌晨只想抓紧时间睡觉,又怎么会有时间拍照?

朝阳也皱起眉,但还是安慰我:“明天我们去学校找李胜武对峙,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套出点话来。”

我像茫然无措的苍蝇一样乱转,只能听从朝阳的主意。

这一晚,我几乎睁眼到天亮,只零零碎碎地打盹,时不时惊醒,在我找回我的“孩子”之前,我是无法安眠的。

已经是夏天,温度渐渐升高,只有早晨还带着薄薄一层凉气。

凌晨下过一场暴雨,当时电闪雷鸣,窗户被风吹得砰砰作响,我还为此冒出过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想借此机会化作女鬼去找李胜武“索命”,那些电影电视剧里的桥段,我想了不下百八十个,但脑子里另一个声音不断告诉我,别想了,没用的。

可是怎样才算有用呢?

究竟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有用呢?

我和朝阳早早去了学校,经过我们的分析推测,一致得出结论:是在我交错作业本的时候被李胜武钻了空子,他借此拿走了我的作品,先我一步将作品发送报名。

我们想找保卫室调监控,却被告知没有班主任的同意是不允许的,而且还得到一个噩耗,班里的监控都是摆设,只有在考试的时候才会开。

人倒霉起来,喝水都是会塞牙缝的。

我撑着伞,稍不留神一脚踩进水坑,鞋子湿了一半,阴凉濡湿在脚底,像走在泥里。当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教室,李胜武已经到了。

我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这些事,朝阳搂住李胜武的肩强制他出去打水,我和顾舒怡跟在后面,走到教学楼通往行政楼的长廊上,我们才停下。

长风吹过,带来倾斜的雨丝,凉凉贴着皮肤,像针刺来。

“李胜武,你为什么偷我的作品?”我一停下就忍不住劈头盖脸质问,怒火透着我的话冲向他。

“你在说什么?”李胜武装作听不懂我的话,皱眉看我,眼神似不解,“什么叫偷?”

“《凌云》上的那篇文章,根本不是你写的!那是我写的!”

如果每个字能变成刀,李胜武已经被我切成片片。

“那是我一字一字写出来的。”李胜武看了我一眼,坚持说那是他的作品,让我嫉妒可以,但不要把他的作品臆想成我的。

如果不是顾舒怡抓住我的手,我发誓,我一定会扑上去抓花他的脸,将他直接咬碎。

“你说是你写的,那你有没有证据?”朝阳在一旁出声,声音还算理智,但气息起伏明显比刚刚要大。

“有啊,我之前一直是写在本子上的,而且提交报名那天我还给老师看过。”李胜武扬起下巴,一副洋洋得意令人作呕的姿态。

“你拿出来。”

我此时已经有些喘不上气,脚底的潮湿像蛇一样沿着血管爬过我的全身,激起一阵战栗,而后像凌迟的绞杀,一点点扯紧,挤压出我肺部的空气,令人窒息。

李胜武说他的本子在教室,我们又回到教室,他当着我们的面,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最开始的几页,就是我的大纲和人设,一模一样。

我的胃里顿时翻江倒海,酸苦瞬间漫上舌根,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甚至原模原样将我的作品从人设到大纲到正文,全都抄了一遍。

无耻!卑鄙!

“你写这些的时间呢?怎么证明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我在看到《凌云》的活动后就开始构思了,每天晚上在宿舍写点,周末回家也在写,我舍友和我爸可以作证。”

“你确定你写的都是这个吗?”朝阳继续问。

李胜武眼睛一转,声音斩钉截铁:“当然!”

我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或许从李胜武咬口否认那一刻起,我的胜算几乎就变为零了。

果然,后面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印证了我的猜测。

我们去问李胜武舍友,他们都点头说看到李胜武每晚在宿舍开灯创作,但创作的内容他们忘了。

我们去问老师,老师说确实帮李胜武看过稿子,就是这篇稿子,他印象很深,因为写得很好。

甚至给李胜武他爸打了电话,他爸春风满面地接起来,明显已经知道李胜武得奖,满嘴没有一句可信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周末李胜武回家,就是在创作这个,他看到过好几次,就是中奖这部作品。

听听,多么可笑的话,父与子如出一辙的卑劣恶心。

叮叮铛铛,学生们实践活动做的风铃挂在走廊,风一吹,伴着潮湿水汽,全是我的希望破碎的声音。

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大课间的广播。

下雨的大课间不需要跑操,大家都在教室走廊喧闹,广播播报着每周一的老师发言。

显然学校已经知道李胜武获奖的事,并引以为傲,准备广而告之。

其实哪怕不广而告之,班上买了《凌云》的人也已经发现李胜武得奖的事,瞧,这不好几个人围在他座位边,带着艳羡敬佩倾慕的眼神。

我真想广而告之,告诉大家,李胜武是个小偷,是个卑劣的人,那作品根本不是他写的,那是我的作品,那是我日日夜夜打磨的心血,那是我的理想,那是我从悬崖走上来的救命藤蔓。

说那是我的命也不为过。

“接下来播报一则喜讯,我校高二(8)班的李胜武同学,荣获《凌云》‘让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征文活动青春组一等奖!”

我听到班内班外一片哗然,早知道的人扬起眉梢,刚知道的人目露惊艳,转头都朝李胜武看来,其他班的人听到消息也都涌到我们班门口,李胜武平常蜷缩的肩背都挺直了,整个人扬起头,眼角眉梢都往上挑,他人只会道意气风发,我却只想啐一口骂尖嘴猴腮心术不正。

李胜武故作谦虚地说:“我还有很多的进步空间,我也没想过会得奖,运气好罢了。”

那副嘴脸真令人作呕。

那条潮湿的巨大的蛇已经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稀薄的空气挤进来,视网膜被破上油漆,每一块色斑我都如走马灯般看到了画面。

我看到朝阳送我《凌云》那晚,我抱着被满怀希冀,我看到创作小说的夜晚月亮升又落,圆又缺,我写没水了好多笔,我看到在电脑上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按下发送键的我,又紧张忐忑又期待开心地吃着蛋糕,那天的蛋糕是跳跳糖味的甜。

叮叮铛铛的风铃像魔音,周围的夸耀谦虚,惊叹感慨都是魔音,狰狞嘲哳地在我耳边撕扯,粉碎我最后一点理智。

我随手抄起本子,砸向李胜武,克制不住地嘶吼出声:“那不是他写的,那是我写的!他偷了我的作品!”

周围的人都被我惊到,潮水般四散开来,留出中间的李胜武,可他们根本没有听进去我的话,而是用一种打量怀疑甚至厌恶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说:这女的疯了吧?

这种蛛网似的眼神死死跟随我,如蛆附骨粘住我,像致命的毒药。

“温笙晖你疯了吧?”那本书被李胜武用手挡掉,他眉眼间没有半点愧色悔意,相反怒目嗔视,反唇相讥,“自己比赛了没中奖,就臆想症别人写的都是你的是吧?”

“有这时间多去医院看看脑子。”

“啊——”

“朝阳——”

李胜武话落下的那一秒,我还没冲上去,朝阳已经一脚踹了上去,李胜武猝不及防被踢倒在地,朝阳压在他身上打,拳拳到肉,身边也有人冲上去拦,但谁来朝阳打谁,完全不要命的打法,大家又都退开,有几个人跑去找了老师。

外面的雨倾盆而落,室内殴打、咒骂、惊呼、哀嚎杂糅,混乱成一场闹剧。

后续毫无疑问在叫家长的流程中落幕,我和朝阳回家反省一周,我心有歉意,这对于朝阳来说是一场无妄之灾,他是因为我才这样。

我本以为朝阳的爸爸妈妈会因此怪我,但他们听朝阳说了始末,只对我说,让我回去好好睡一觉,这一周好好休息,事在人为,肯定会有破绽与漏洞,先休息好,把精神头和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我感激地点头,心却已经是四分五裂筋疲力尽,整个人已经是一张打湿破碎的烂纸,在回家关上门的瞬间,我就瘫软在地。

泪水夺眶而出,滴滴答答砸到地面,瓷砖的凉意激起全身的鸡皮疙瘩,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伴着外面风雨雷电的怒号。

浓云滚滚,雷电交加,我忽然想到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当初还不解为什么我会抱着《凌云》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太阳再也升不起来。

现在我明白了。

我饱含绝望地看向阳台,没开灯的房子里阴暗晦涩,风吹起窗帘,一切都开始褪色为黑白,像是死亡前的最后一眼。

对一个身处黑暗的人来说,最为痛苦的折磨,无异于给她希望。

我因为那些希望沉沉浮浮,从溺水中挣扎着浮上水面呼吸,但生活就像缠绕住脚踝的水草,不等我挣脱,就又毫不留情地将我拖拽下去,铺天盖地的水挤压着我的眼眶和胸腔,封锁住我的呼吸和肺腑。

长风卷起窗帘舞动,像在吹鼓挽联;风声哭嚎,雷电轰鸣,万雨齐悲,是百鬼同奏的哀乐!

为什么从创作开始就总是下雨?

太阳究竟是升不起来,还是从未存在?

视网膜里最后一抹亮色是朝阳妈妈送我的一盆小叶丁香,幽绿飞速褪去,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变成了一盆白色菊花。

太阳从未存在,我的一生都是阴雨不停。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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