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也不至于。”断刃在车外听着车内几位女子的讨论,便顺势插话,语气轻快放松,“破壁隘外的雪比关内要大很多,幽州军马再强势,那种大雪漫天的天气下,攻城也极消耗军力。”
如初揭开窗纱,“那若是攻打,大约要攻几日?”
断刃闻言嗤笑一声,目视前方冷言道,“六十万大军,破壁隘能撑三日已是极限,就这样算,还是宣州粮草供应及时的情况。”
宁颂微听出他言外之意,“宣州距离破壁隘路程并不远,粮草为何会供应不上?”
“自然是为了以后做打算,萧宏南下如此势如破竹,有一大半的功劳都在地方官吏上。”断刃顿了顿,沉声道,“不战而降的城池,不仅一切同从前无异,甚至百姓能减免一年赋税,而那些……怎么说来着,哦,负隅顽抗的城池,城破之后无一不是尸骨累累。”
如初听到“尸骨累累”四个字时,打了个寒战,脸上担忧更甚,斟酌着词句道,“这么听来,那倒是投降好些……”声音越说越小,心中也清楚自己此话放在当下仍算是大逆不道。
素筠毫不掩饰地蹙了下眉,但也只是别过脸去未曾说什么。
马车悠悠前行,近午时,连日阴沉的天也难得见了些许日光,风依然凌冽,管道上行人和车马密集了起来,多数都是往云阳方向赶去的。想必,大部分长宁城的百姓,都知道长宁城定是“负隅顽抗”的那一个,与其在城内等着叛军的到来,不如先行一步去宣城求个安定。
“若是沦为战俘呢?”
断刃沉默地瞟了宁颂微一眼,良久,才缓缓道,“徐大人未曾告诉过夫人吧?”
她讶然抬眉,未及问出为何时,他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幽州四皇子,萧霁,是整个南下大军的统帅,降城不杀此话,也是他放出的,而若是不降,那便视作是反贼,格杀勿论。”
“城内从守将到小吏,凡是中州官吏册上登记有名者,包括其家眷仆从,都不能幸免。”
如初倒吸了一口冷气,捂住嘴看向宁颂微,难怪,姑爷会这样着急将夫人送走,他是兵马司的指挥使,兵临长宁时,他是绝不会投降的。赶车的小五也重重叹了口气,咬牙道,“自古良将善待战俘,如此行径,他也不怕下地狱。”
萧霁。
宁颂微想起这个名字,她曾听过,很多年前,父亲遇刺的那场宫宴上,萧焰曾提到过,四哥还未找到。宣明帝那时还在扼腕叹息,怕是也未能想到,如今就是此人将利剑悬在了他的脖颈上。
小五声音再度响起,提醒道,“快到云阳了。”
道路逐渐变宽,成群结队的行人和行脚商也逐渐变多,素筠掀开车帘一角向前方望去,宁颂微只从那窄小缝隙当中,瞥见一块城碑,上面以朱笔书着“云阳”二字。声音逐渐嘈杂,她神情很是专注,转头对宁颂微道,“夫人,戴上帷帽吧。”
她依言戴上,静坐在车内。马车停了下来,在排队通关。原本以为会查问一番,没想到守城的兵吏也只是查看了一番几人的通关牒文,掀开马车帘扫了车内三位女眷一眼,便让他们顺利进城了。看起来云阳暂时还未受到幽州大军的影响,若真是战时,想必也不会如此轻易便放人进城。
如初长舒了口气,抚着胸口道,“怪紧张的。”
断刃的声音传了进来,带了几分松快的笑意,“今日我们在城中歇息一晚,明日卯时城门打开时离开。我先去打探一番前方战事的情况,素筠,按照咱们定好的计划来。”
素筠在车内应了一声,马车悠然在城内行进,宁颂微透过窗纱朦胧的视野,看到街上大部分的商铺都关紧了门窗,小摊小贩倒是很多,买东西的人也不少,但脸上无不都带着愁闷烦忧的神色,付了银两拿起东西抱在怀里就急匆匆的走,生怕被人抢了似得。
云阳城她从前未曾来过,不知道战事未起时,是不是也同如今一样,街角巷口坐了不少蒙头垢面的乞丐,不少还是手脚健全的男子。
“有战争,便有难民。”素筠看穿宁颂微所想,在旁边解释了一句,语气透着些许讽刺。
宁颂微淡瞥她一眼,“你似是有些厌恶。”
“没人喜欢战争,夫人。”
“我是指,你厌恶发起战争的那些人,也厌恶享受战果的人。”她唇角轻扬,一语道破素筠藏了一路的情感,总结道,“说到底,是厌恶权贵。”
素筠未说话,只偏过头去。
宁颂微瞧着她,倒觉得她有点像某个人,眸光怔了一瞬,逐渐变冷,转头继续看着窗外,却不紧不慢奚落道,“厌恶归厌恶,到头来却还要侍奉权贵,真是好笑。”
如初蹙眉,看着素筠紧绷着身子一言不发,再看看宁颂微,她真是后悔方才还好心借衣服给素筠。
这人就和那个白眼狼穆清风一样,若不是夫人在,她哪里会接了这美差去幽州享福?等着在长宁城为了宣明帝赴死才对。
车内沉寂了许久,马车渐渐驶入闹市当中,人流密集许多,喧闹声也更大。车忽然停了下来,如初正疑惑道,“到了?”宁颂微便看到素筠的手握住了藏在座位被褥下的剑,神情警惕地摇了摇头。
小五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干什么的?!”
街市嘈杂,只听见外面有人在和小五说什么,车内三人正紧张的等待时,马车车窗处传来三声敲响。
如初看了一眼宁颂微,又看了一眼素筠,后者凝眉一瞬道,“我来。”
推开窗后,宁颂微听到一个略显紧张又小心的少年声音,“请问车内,是青阳郡主吗?”
“平安?”
“平安?”
宁颂微和如初同时听了出来,这声音,分明是平安的声音。她取下帷帽,在这样的路途上能遇到熟悉的故人,实在让她欣喜万分。也顾不上素筠阻拦,看向车窗外站着的少年。
那时瘦小沉闷的孩子,已经长高了不少,站在车外也能与车内的她视线相平。看到宁颂微时,眼中也带了热烈的笑,却还是青涩恪谨退了一步道,“见过郡主。”
“嘘。”她竖起青葱般的食指在唇前,“以后不要这样称呼我了。”
平安局促犹豫着,“那……”
宁颂微想起徐冉替她伪造的那封通关牒文上写着的假名,陆玉,便道,“如今我叫陆玉,你称我玉姐姐也可。”想来想去,平安不是她买了身契的仆从,只是承了她的救命之恩罢了,既然她不再是官眷,那便按照年龄来叫也无可厚非。
哪知平安却是不肯,脸色微红摇头一本正经道,“不可,您是平安的救命恩人,那从此,平安便称您为玉姑娘。”
“随你。”宁颂微浑不在意这些,轻描淡写的点了头。
素筠看了眼车外越来越多的行人都对停在此处的马车侧目好奇打量一番,心下警觉,便不由分说地关上车窗,“夫人,眼下还是尽快赶去客栈落脚。”
宁颂微知道她所言极是,便重新戴上帷帽,马车再次向前行驶,穿过闹市,停在一处客栈门前。
如初正欲率先下车,哪知素筠忽然伸手将她拦住,“你留在车上。”
如初秀眉耸起气道,“为什么?”
“认识你的人太多了。”素筠只简单解释了一下,便兀自下了车。宁颂微却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虽一路遮面,但认识如初的人太多,若是有人拿着如初的画像找他们一行人的行踪,比起用宁颂微的画像要轻易的多。
于是便宽慰道,“等下客栈内见。”
如初无奈,只得乖乖做回车内,素筠恭敬等在车下,像个教导有方的婢女一般扶着宁颂微下车,小五赶着马车在客栈小二的指引下去客栈后门停放马车。宁颂微抬头透过帷帽纱帘看向客栈牌匾——“既来客栈”。
“夫人这边请——”小二热情招呼着。这几日云阳城内行人虽多,但大多是逃难来的要么就是准备去逃难的,城中各个客栈都人满为患,他们这个客栈,在云阳城中价格不低,倒成了最空的。难得有人住店,虽然看着这家夫人马车和衣着都算不上多华贵,但胜在气质,至少也该是个乡绅员外之类有些家底的人家的。
宁颂微和素筠站在门外未动,“有空房吗?”
小二:“多得很,夫人是要住店吗?”
宁颂微这才拾步踏上台阶,素筠低眉顺眼地跟在身边。行至大门前,里面正好有一行人向外走出,宁颂微抬眸扫过那几人,走在后面的那六人各个腰间佩剑身穿劲装,明显有武艺在身,而为首那人黑锦披风,肩头鸦青色绒羽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令她不由多看两眼的原因在于,那人带着一张黑金面具,遮住了整张脸,一根系带自发间穿过,黑发微卷,肆意垂在肩后。
此人如此神秘,加之身后几个护卫看上去也身手很好的样子,想必不是寻常身份。眼下这样的节骨眼上,出现在云阳城里,让宁颂微不得不有几分警惕。
黑衣男子迈过门槛,与宁颂微二人迎面而来,她生出了些紧张之感,脚步也慢了下来。身边的素筠自然也发觉了此一行人的不同寻常,更贴近了宁颂微一些,不动声色目不斜视的向前走。
擦身而过的瞬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黑衣男子脚步停顿了片刻。
素筠已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而宁颂微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脚下依然不徐不疾。那六个看上去身手不错的护卫当中,一个穿着赤红衣裳,冷不丁将视线投了过来。恰好在此时,一阵凌冽寒风从街角卷起雪尘裹冰而来,街上有行人脚步匆忙的躲到了客栈门口的屋檐下。
宁颂微伸手扶住帷帽,素筠趁着这阵乱子抓住宁颂微手臂道了一句,“夫人小心,快些进去吧。”便几乎是硬拽着宁颂微走进了客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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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霜刃望着前方忽然站定的男子,骚乱已过,他也脚步未动,微微侧头,看向客栈内。
主上一向难以揣测,想来是方才那对主仆身上有何奇怪之处令他着意,玄箭手覆在剑柄上低声问,“可要进去查问一番?”
男子面具后的眸光幽沉,正欲启唇时,又有两名女子手捏团扇相携而过,他下颌微抬,霜刃已是会意拦住了那两名女子。两人皆是一脸防备后退了好几步,将扇子挡在身前问,“你们做什么?”
“二位姑娘莫怪,请问手中这扇子,是何处来的?”霜刃咧着嘴笑容满面问。
其中一个女子答,“西街那有一处摊位,卖好多这样的扇子。”
“这样……”他点头,瞟了一眼黑衣男子后,立即笑道,“我家主人也想给夫人买一副,既然问到了,那便不打扰了。”
两个女子脸色有些莫名其妙,瞪了霜刃一眼便进了客栈。
男子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低眸间,掩去了眸底瞬间掠过的一抹寂寥自嘲,那位夫人身上的味道与曾经的她那般相似,他险些便要认错人,原来,不过是一个寻常小贩做的扇香罢了,又怎能与她相比拟。
街角处,断刃手里掂了掂几块碎银,目光阴沉的看着黑衣男子一行人自客栈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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