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他们一行人直到夤夜月寒之时才堪堪赶到云阳城。
城门紧闭,只能隐约瞧见高耸城墙上抖动的火光。在城门外等待了许久,期间似有人离开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再回来时也未见马车挪动一分。宁颂微自马车中走出,站在车辕上,看黑夜笼罩下的巍峨城墙,视线再向上移去,便是漫天细碎繁星,明月伴云,旷野下的雪泛起冷清的光,云烟飘渺,幽若幻境。
若不是自己如今受制于人,倒愿意在此处多停留欣赏一番。
她眸光轻叹,只一瞬,便敛去惋惜唯余清冷,口吻很是清闲悠然问,“恕我多嘴问一句,今夜莫不是要在这荒郊野外里过夜了?”
身量纤细的人儿站在车辕处,一身黑色行装让她身上多了几许从前不曾看到过的飒然自在之气,身姿灵动清丽,黑眸中笑意慵懒扫过马车外的几人,看不出当真是担心今晚要露宿野外,反倒是有些幸灾乐祸。
萧霁骑在马上,视线不由自主便落在了宁颂微的身上,刚漫开些许笑意时,马车内的如初便出来喊了一声,“夫人,你仔细别摔着了!”眸底刹那落雪,他鼻腔嗤了一声,眸光沉沉望向云阳城的城头。
寒锋心平气和的对宁颂微道,“郡主,夜深风寒,还是去马车内休憩吧。”
话音刚落,他身后云阳城那厚重铁门便伴着沉闷的摩擦声缓缓打开,霜刃挺了挺背阴阳怪气道,“怕是不能如郡主的愿了。”声音不大却很是清晰。
如初听了,杏眼瞪圆怒斥道,“放肆!”她到底是福嬷嬷手把手教出来的贴身侍婢,虽平日里同宁颂微嬉闹玩笑都不拘礼节,但在旁的人面前,却从不落下一丝郡主婢女的仪态。
若非是如初这一声斥责,宁颂微都险些忘记了,自己是郡主,六刃不过是下属,而萧霁乃是藩王之子,论品级也最多同她一般,还得是世子才算。
霜刃撇嘴,不以为然的耸耸肩。
“霜刃,”萧霁慢悠悠的纵马缓步到马车前,“你去将墨戟替换过来,看好那两人。”
城门逐渐开大,里面有守城将士举着火把迎接萧霁一行几人,霜刃一言也未曾替自己辩驳,调转马头冷冷扫视了站在车辕上的主仆二人一眼,座下马儿转悠一圈后,又面向萧霁恭敬问道,“主上,那两人,可要带活口回去?”
宁颂微眸光如箭冷凝向他,他只望着萧霁等他的回答。
萧霁默然,似是在思索,“留一口气在就是。”
霜刃咧嘴一笑,“属下明白。”
“慢着!”
她开口,语气带了几分急切,望向萧霁时,正撞进他幽深平静的眸中,那桃花眸一瞬蕴起清冷笑意,“郡主?”
宁颂微只望着他,又是这样,他惯用的手段,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这种不落痕迹的阴险胁迫,是萧霁最擅长的。片刻后,她不过扯了扯唇角,转身走进了马车。
寒锋松了口气,六刃都是意气风发的青年,被萧霁收服之前谁不是刀头舔血目中无人之辈,如今虽安心为萧霁做事但时日不长,霜刃尤其年纪最小天赋最高,容易被宁颂微三言两语挑拨,若是六刃对萧霁生了嫌隙,那往后之路,便添了太多变数。
他凝重的看了一眼马车,那青阳郡主看似是在摆郡主的架子,却看准了霜刃的脾性,又看准了萧霁不会对她动手,便一路都有意无意的挑拨,是何等的心机城府,着实叫人心冷。只是不知萧霁对她,到底作何打算。
“夫人,素筠他们,不会有事吧……”
宁颂微撑腮发呆,心不在焉道,“你不是听到了吗,会留他们一命。”
如初咬唇,马车轻快启程,她脸上也扑朔扑朔的落下泪来。宁颂微只轻轻歪头,无声抬手,纤指拭去如初脸上的泪,“觉得我心狠?”
良久,如初才摇了摇头,哽咽道,“夫人,以后我们怎么办?”
“是啊,我们怎么办呢……”她拿起手帕,轻轻擦拭指尖上如初的泪,“你该想,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我不论何种境况,总归还留着命,在这马车当中,舒舒服服坐着,素筠呢,小五呢,平安呢,还有……徐冉呢。”
马车内一阵沉默,只余下如初偶尔吸鼻子的声响。宁颂微望着手帕上那小小的“微”字怔忪,过去的日子似已是上辈子的事,那些花团锦簇的园景,布满阳光的石径,华美流光的亭台,和园中慵懒画扇的少女。
她就如同在天下大势这条汹涌大江当中,漂浮着的一艘精致小舟,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将她打的狼狈不堪。
马车停下,宁颂微将手中丝帕扔给如初,撇下一句,“烧了吧。”
既来客栈门扇紧闭着,但依稀能看见大堂内点了一盏油灯,影影绰绰的光印在窗纸上,宁颂微跳下马车,便看见霜刃已走上前去,敲响了客栈的门。片刻后,里面有人脚步匆忙的跑过来,门从里面打开,店小二探出个脑袋,扫了一眼门口几人,这才赔着笑将门打开,“各位大人,快请进吧。”
没等几人迈开步子,便已经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宁颂微眼瞳微微眯起,看见萧焰带着清朗灿烂的笑,负手站在门口问候台阶下的萧霁,“四哥去了哪里,我可是等了快一天了。”说罢,似是才发现宁颂微也在,含笑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佯装出虚假至极的讶然喜色,“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如初下车后往宁颂微身边凑近了些,小声咬牙道,“萧世子。”
宁颂微视线轻飘过身边萧霁的脸,又落在萧焰的脸上,“从前竟也没发现,你们二人眉目之间,倒真有些相似之处。”她口吻轻描淡写,带着笑迈上石阶,如与他们是寻常友人那般和睦。
萧焰侧身做出一副儒雅有礼的模样让宁颂微先进客栈,一边答她的这番话,“这也算是奇事一桩,我同四哥实乃一母同胞所生,听奶娘说前后只相差一炷香的时间,可却不同其他孪生兄弟那般相貌相似不分你我,反倒是大相径庭,为此,王廷内的医官也着实焦灼了许多日子。”
他语气轻快带笑,与宁颂微十分熟稔的模样,她莞尔,“的确,单论眼睛,便有很大不同。”
如初默不作声跟在宁颂微后侧,垂着头,手紧紧捏着袖腕,她没有夫人那样好的涵养定力,一见到萧焰,她便想到陆将军的死。
客栈大堂当中空寂无人,掌柜的和客栈小二都表情殷切景仰,没有因为深夜还不能休息露出丝毫疲态,笑容可掬的迎了上来,躬身问,“贵人是要立刻就寝吗,还是要用些宵夜,后厨们都候着呢,这云阳城里特色的云糕烧鱼不知道几位贵人是否愿意赏脸……”
喋喋不休的热切招呼跟在身边,宁颂微歪头听得津津有味,黑白分明的眸子因着掌柜口中不断冒出的一个个菜名渐渐弯起,似弦月伴星,旁人望去,都会被她那掺了蜜一般粲然的笑引得移不开视线。
一直察言观色的店小二就被那笑晃了眼,心头一滞,撞到了一旁桌角。
萧霁眸光云淡风轻扫过那店小二,“夜食难消,宵夜就不必了,坐了一天的马车,郡主早些歇息吧。”他语气虽淡,口吻却是不允许任何人反驳。
宁颂微脸上的笑敛去几分,她没有反抗的余地,便耐着性子问,“那我住哪里呢?”
掌柜的连忙道,“天字一号房,小的这就领贵人上去。”
“劳驾。”
既来客栈在云阳城中应当算是数一数二的客栈,客房内的陈设装潢瞧着虽不奢华但也不失精致,室内有清淡香气,温度虽有几分凉但也好过室外那般寒冷。宁颂微迈入屋内,萧霁等人则站在门外,他将一个包袱递给了如初,“郡主暂且歇息一晚,明日再谈其他。”
她未回首,只侧了侧头,“嗯”了一声。
萧焰抱臂站在走廊边笑而不语,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如初面无表情的当着众人的面重重将房门关上,拿着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宁颂微打开来,看到是自己带在身边的行李,这只是一部分,还有一些在素筠那边保管着,想必是被他们当做素筠的行李扣下了,她合上包袱淡淡说,“收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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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焰跟在萧霁的脚步后进了房内,六刃四散开来守在两间客房的外面,客栈已被萧焰带来的亲兵重重把守起来,偌大的客栈,只住着他们几人。
“你来此处,铁壁隘那里都交给了萧风?”萧霁语气平淡,将身上斗篷放在桌上,转身时,目光沉沉逼视着萧焰。
萧焰恍若不觉,洒然一笑坐下斟了杯酒饮下,才道,“你我不在,萧风不敢轻易出兵,毕竟,若攻不下来,那就是他的责任,所以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四哥这边变数更大些。”
“萧风在你眼里未免太蠢,”萧霁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眸底无波无澜,“铁壁隘废墙一座,他若不敢赌这一次,那日后便再无机会。”
萧焰点头,表情似是对萧霁的话颇为赞同,露出恍然之色,“四哥所言极是,还是弟弟我天真了,”随后他手一摊,“这可如何是好,如今我再赶去,也不知来得及来不及。”
萧霁抬眸瞥过他脸上懊悔自责的神情,忽地勾唇,嗓音冷幽,“我这里会有什么变数?”
站在一旁的寒锋陡然背后生出一阵凉意,整个人也紧绷了起来,主上这样说话,一向都意味着山雨欲来,他不由的佩服还能笑吟吟面对这股压迫感的五殿下。
萧焰扬了扬眉,苦思冥想了一番,才道,“大概是,青阳郡主?四哥,徐冉和宁颂微大婚前,你受伤受的莫名其妙,休养几日后,伤势不好反重,你以为那几日,玉妃和萧风没有千方百计的想去看看你的伤势?”他说着,笑容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难得一见的认真,“在她的事情上,你容易冒险,这就是我说的变数。”
寒锋默默在心中对萧焰此番话表达了肯定,偷眼看向萧霁,后者双手撑在桌沿上,眉峰轻敛,眸子也微微眯起,“我心中有数。”
“对她?那可不一定。”萧焰苦恼摇头,长叹了口气,“如今还不是伤势未愈得了消息就来找她?哥,你护她无可厚非,但决不能留在身边。”
屋内一阵静谧,萧焰将两人的空杯再次斟满酒,默不作声的喝着。萧霁太明白他为何说不能留宁颂微在身边,且不说,她本身对他已然恨之入骨,萧风和玉妃二人,必然也会利用她来挟制他。按在桌上的修长五指渐渐用力,指骨泛白,杯中清酒平和的表面隐隐有水波荡开。
寒锋皱眉,向前走了一步,语气有了些焦灼,“主上?”
萧焰还未来得及抬头,便察觉到不对,猛地从桌边跳开。下一刻,便见那桌子自萧霁手掌之下忽然间碎裂开来,一阵不小的声响过后,桌布和木屑乱飞,萧焰和寒锋齐齐旋身躲开,等两人站定看向萧霁时,便看他唇角溢出鲜红的血,整个人也向后栽去。
宁颂微刚换上寝衣,便被隔壁传来的响动吓了一跳,如初也险些将手中水盆打翻。
两人对视了一眼,宁颂微抬了抬下颌示意如初去看看,她放下水盆打开门,还没走出一步便被门口的霜刃拿着未出鞘的剑挡在眼前,霜刃咧嘴笑,“夜深了,还是别乱走了。”
如初杏眼圆瞪,忍了气问,“……旁边什么动静?”
霜刃懒得多说,便随口打发道,“不劳郡主和姑娘费心。”
如初拿他没法,忍着气又瞪了他一阵,才“啪”的一声将门再次重重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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