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霁伸手,从身侧寒锋腰间的剑鞘中缓缓拔出佩剑,上面未沾丝毫血迹,缠斗了这般久,竟然还未拔剑出鞘。宁颂微心下一凛,看到明月楼的杀手们也收敛了方才势在必得的傲气,神色凝重戒备了几分。
六刃虽受了些伤,但实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伤,如今仔细一看,几个人分明都从容不迫丝毫没有身陷囹圄的紧张之态。
林中斑驳天影下,梁延隐在一根树干粗壮的桑树后面,面容紧绷,双目圆瞪眨也不敢眨一下,数九寒冬,他的额角却骤然滑下一滴冷汗。手中满弦的长弓已拉了许久,就等身后之人的一声令下,他便有把握在如此距离之下,将萧霁和青阳郡主一同毙命。
“指挥使。”断刃低声提醒。
徐冉一身黑甲,默然看着马道上对峙的双方,轻轻点头会意,表示自己看到了在与萧霁交涉的血衣用手势从背后悄悄送出的暗号。
立即射箭击杀萧霁。
明明看上去处于战局的上方,血衣却发出了这样的暗号,就表明,他一定是察觉出了些许端倪,萧霁和萧焰二人出现在此,同他们此次派人同样也是有的放矢,以身涉险的目的是什么?
徐冉沉眸,望着站在萧霁身边,那个身量纤弱的黑衣女子,他的发妻,就算是被萧霁利用伤害抛弃在大婚之上,却仍在离开他之后义无反顾的回到萧霁的身边。她到底何时知道萧霁和穆清风本为一人,还是说,她本就知道?萧霁重伤的消息,是宁颂微让陆家的人暗中送至徐府的,若她同萧霁本就沆瀣一气,那此次明月楼的杀局,就是一场萧霁早设好的埋伏。
梁延瞥了一眼徐冉的脸色,压低了嗓音道,“指挥使,此刻不杀萧霁,之后怕再难找机会。”
断刃适时开口,“青阳郡主价值固然大,但萧霁威胁更重,便是死了她,我们也可同陆家交待是郡主乃萧霁所害,临行前主上交待,不惜一切代价……”
徐冉抬起手掌,断刃便不再多言,林中埋伏着更多的杀手和诸多弓箭手,他们此次本就势在必得。徐冉远远望着萧焰步伐闲适走到萧霁身边,而萧霁则伸手,取了身边六刃之一的佩剑在空气中挽了个剑花。剑眉微蹙,停滞在寒气当中的手掌终是轻轻向前,做出了射箭的决定,负手转身向密林深处走去道,“让素筠拼死保住青阳郡主。”他如此说,却也知道,在接下来的攻势下,素筠自己也自身难保。
恰好此时,萧霁举剑遥指血衣,“宣城子夜阁,后夜亥时,萧霁恭候贵主大驾。”
他话音刚落,大道两边的密林树丛便开始耸动,密集的“唰唰”声骤然响起,宁颂微抬首,看到白茫茫的天幕下,箭矢密织成网,带着风雪和杀气向他们袭来。
萧霁猛然将宁颂微拉着向身后一甩,她脚下踉跄扶着马车勉强站稳时,听到一片杂乱打斗声当中霜刃气急败坏的声音,“过了这遭,老子先去砍了那个鼠首蛇尾的云阳府尹!”接着,便是如雨点般落在身边四周的断箭。
她只看到萧霁几人不断挥剑,箭雨在她的上空被斩断,拉车的马受到了惊吓嘶鸣不止,扬起前蹄刚要奔逃时,便被一根漏网的箭矢刺中,悲鸣一声,带着还套在身上的车具一同翻到在地。雪地早被鲜血染得透彻,而除了六刃之外,萧焰带来的亲兵已经陆陆续续丧生在了密集的箭雨下。明月楼派来的杀手有未能及时退出到箭矢命中范围之外的,也无一不是被己方误伤横尸雪地。
面对如此凄惨的场面,宁颂微也只能勉力支撑着,不让自己狼狈摔倒。
为了杀萧霁,徐冉已是不择手段,她这时也真正明白,萧霁方才在马车上说的,在杀他和救她之间,徐冉会选杀他。只是令宁颂微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被当做弃子她丝毫不觉得失望,反倒更多的是释然,她仍是信徐冉,因为她知道,为了守住中州,他可以牺牲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若不幸身死,她也不会怪他,只希望他能真正的,实现心中所想,算是两人夫妻一场,她能给他最后的圆满。
箭雨一波接着一波没有停歇的意思,六刃护着他们几人一同向后方不停撤退,而血衣带着的杀手也在随时准备出手。箭矢在身边不停落下,在一片嘈杂声响当中,几道尖利的鸣叫声突兀响起。天空中盘旋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三只毛色灰白的鹞鹰,就在宁颂微他们几人的正上方,似是在给谁报信。
不知是敌是友,萧霁凛眉抬起手臂,宁颂微只看到他手臂上一个造型精巧的机括,还未细看时,便看到上面的一根玄铁短剑如雷电般咻地一瞬便飞射向其中一只鹞鹰,但那三只鹰显然是训练有素,灵巧盘旋着躲开后,便向另一个方向飞去。
与此同时,在马道的那一端雪尘飞扬,似有大队人马赶来。
梁延伺机多时,终于等到萧霁分神这一刻,他立即搭箭张弓,一支银箭便带着凛冽之风飞射向那战圈当中的黑衣女子。
箭矢破空之声令萧霁瞬间警觉,他伸手去拉身后的宁颂微,却被原本在一起抵挡箭雨的素筠从侧面凭空刺来的一剑挡住,他躲的及时,却仍是被她的剑在手臂上划出一道极深的伤口,萧霁眉眼笼起寒魄,看向素筠,而她则举剑出招,攻势凌厉刺向萧霁。
那利箭似是带了鸣哨之声,擦枝断叶飞出密林,直直飞向无人看护的宁颂微。
除了萧霁和素筠二人,没人注意到乱箭之中这支百步穿杨之箭。断刃在林中死死盯着那枚箭,宁颂微中箭,萧霁必然心神大乱,素筠刺杀就定会成功。这便是主上交待给他们的必杀之招。
在这纷乱之中,宁颂微看见了那枚刺向自己的箭矢,她避无可避,一瞬间,脑中便闪过自己这一生那些色彩斑斓的时刻,心底并无惧怕,反倒是因为死亡的临近,天地间一切的嘈杂都安静了。
闭上眼时,她想,这碌碌萧条的孤寂人生大概终于要到头了。
可预想当中利箭刺穿身体的剧痛并未来到,她被人握住手臂,向旁边猛地扯了过去,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手臂扯断。有几分熟悉的气息扑进鼻端,夹杂着浓烈的血腥之气。宁颂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离她的脸颊不过几指之距,从萧霁身后刺穿他左侧肩部的长剑尖端,鲜红的血似是流水般顺着剑刃向前不断滑落滴下。
他重伤未愈,仍是用自己的身体接下素筠一剑,来给自己救下她的时间。
宁颂微下意识的抱住了萧霁的腰身,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抱着她的那只手臂有多用力。
萧霁低首看怀里宁颂微,除了脸色煞白受了些惊吓外,并没有明显的伤痕,黑眸浸润了湿气,眼睫颤抖着看向他肩头的那柄剑,他竟不知所觉的牵了牵唇角,手掌上移,遮住了她染上血色的双眸,在杀意弥漫的刀光剑影中,嗓音沉润温和,“我没事,郡主,你也不会有事。”
宁颂微连呼吸都在打颤,却因为他这句话,忽然安心。
漫天的箭雨停歇了,血衣等杀手依旧站在原地未曾出手,素筠虽刺伤萧霁那一剑,却也被他重伤在地,六刃和萧焰无一不是受了些伤。萧焰看着萧霁肩头的新伤血流如注,一向笑吟吟的他也难维持脸上的笑,蹙紧了眉头示意寒锋将剑断了先。
萧霁放开了宁颂微,她神思似是恍惚着,后退了一步,抬眸扫了一眼他肩上的伤,又移开眼去,看到坐在一边地上靠着大石头的如初,紧闭着眼不知是怎么了,她几步跑了过去想查看如初的状况,便听到身后霜刃没好气地冷声道,“人活着,太吵了,我将她打晕了。”
没事就好。宁颂微舒了口气,破天荒的,她起身对着霜刃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多谢。”
霜刃扬了扬眉,倒也没再冷嘲热讽,只嘟哝了一句,“等活着离开再谢吧。”
萧焰从身边死人身上随手扯了块布仔细擦拭自己的剑,慢悠悠道,“死不了,陆家的人都来了。”
陆家?宁颂微闻言抬头去望,就看到血衣等杀手不知何时已经撤走,空荡的马道上,只余留一地的狼藉惨状。另一批赶来的人马姗姗来迟,人人皆穿着锦衣劲装,最前面的三个男子肩头正站着方才的那三只灰白毛色鹞鹰。
这三人眉眼俊秀面如冠玉,容貌有几分相似之处,看上去也不过双十出头,身上皆披着深绛色大氅狐毛滚边极显雍容,与身后各个面色肃杀的侍卫相比,倒显得像是来游山玩水的富贵公子。
只不过方才匆匆赶路过来,束起的发冠有几分凌乱,却也不显丝毫狼狈之态。
骑在马上的侍卫很快将他们围住,那三名穿着雍容华贵的青年这才下了马自侍从后缓缓踱步而出。为首的男子几步走到萧霁面前,态度谦卑又不失风度的行礼道,“在下陆子扬,参见萧四公子,这两位是在下的二弟三弟。”
“陆逸飞见过四公子。”
“陆子轩参见四公子。”
三人低头见礼,肩头上的鹞鹰却是神气十足的昂首低鸣,眼珠警敏地盯着眼前这几个浑身血腥气的陌生人,尤其是萧霁。陆子扬肩头的那只鹰似是认出了就是萧霁射箭想要猎杀他们,甚至在陆子扬的肩头便发出一声很是尖利的鸣叫声来,三只鹰更是齐齐展翅好似在恐吓眼前这人。
寒锋立即持剑上前,陆子扬笑着摆手后退了一步,拿出一支小指长的竹管来,放在唇间吹了几声,那声音细长高昂,也不似旋律,三只鹰却是奇异地安静了下来,乖巧站在陆家三个青年的肩头上。
萧霁饶有兴致的看着陆子扬手中的鹰哨,丝毫没有自己肩头还留着半根染血的断剑的自觉,“驯鹰之术。早听闻塞外勒嗒族出兵时善以鹰作前哨,鹰鸣布阵,所以部族虽小但少有败绩,看来陆家这些年在边塞也学了不少。”
“四公子见识广阔,这的确是勒嗒族的驯鹰之术,陆家可学不来,但是众所周知,有钱能使鬼推磨。”陆子扬这番话说的很是自然,一双眼笑起来,倒和宁颂微有了些相似的样子。
身后的陆逸飞却没有陆子扬这样的好耐心,他一眼便看到了跪坐在一旁如初身边的宁颂微,端详了一番后面色恍然,立即扯了扯陆子扬的袖子,“大哥,那便是……”
陆子扬闻言望去,刚巧同宁颂微的视线对上,笑意浅了些,眼底似有担忧又似有几分放心的向她轻轻颔首,再次看向萧霁时,却看见他眸光幽沉锐利,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冷然的弧度,似是在等着自己开口来问。
陆子扬少年英才,从小便在陆家商路上历练,深谙人心。他便是知道,宁颂微,他无法轻易从萧霁手中带走。想来也是,萧霁阴险狡诈,知道陆家极看重族人,挟持了一个陆家三代的陆承不够,如今还想抓了宁颂微,将陆家四代也控制在手掌心。
但他人已在这,萧霁和萧焰怎么会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临行之前,他已对父亲和姨母作出承诺,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带回表妹,“四公子,可否允许在下兄弟三人,同宁表妹相认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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