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子夜阁(二))

子夜阁殿中燃着地龙,哪怕是枯冷了一季,也被着地龙烧的暖烘烘的。皇家行宫中的宫婢都是千挑万选,在他们来此之前,便已将一切准备的极为妥帖。

于外阁中用了晚膳后,便有嬷嬷恭顺地走到宁颂微的面前,“夫人,今夜可要沐浴?厨房那边也好先备下热水。”

她闻言瞟过萧霁一眼,“我姓陆,并非是谁的夫人。”

嬷嬷听罢后只不过面上略显讶然,很快便不慌不忙笑道,“是老奴失礼,那陆小姐想何时沐浴,天寒地冻,沐浴一番陆小姐睡得必定更加舒服。”

她确是几日未曾好好沐浴过了,昨日到了刘府歇息的是踏实了些,却并不真正安心,便也只是简单擦洗了下。宁颂微抿唇,面色稍显犹豫,如初在此她尚且不曾放心过,更何况她还只身一人。

正欲摇头时,坐在对面的萧霁悠然出声,“半个时辰后吧,劳烦李嬷嬷安排。”

李嬷嬷“哎”了一声,低头领命退了出去。

宁颂微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门帘后,才收回视线低头默然吃饭。萧霁以手撑脸坐在桌前看她,“郡主放心沐浴,我会去院中守着。”

握在手中的筷箸在碗里停滞着,桌对面的女子螓首低垂,染了灯火的眼睫如静止的蝶,一动不动,只剩光影流连在漆黑的眸底,如汹涌暗潮。

良久,她才轻声说出这两个字,透着冷淡,“多谢。”

似风扬起沙,轻易便将落下痕迹,萧霁眉眼平静,桃花眸半眯起,“郡主何时也学会说谢了?”

宁颂微浅淡一笑,“人随事倒,该会的总要会,”她抬眸,神情讥诮,“我只是方才忽然想到,从未想过有一天,我连沐浴都瞻前顾后,无法寻到一个安心之地。”

萧霁只一错不错的望着她,眉心微不可查的起了轻褶,一瞬展开,“我幼时,最喜欢冬天。”

这毫无关联的话让宁颂微疑惑看向萧霁,对上了她投来的视线时,那双本带着几分深沉凉薄的桃花眸中蕴起笑来,如清风驱散黑云,星子落满长河。

“后来,又不喜欢冬天了。”他虽是似笑非笑,但她看得出来,萧霁未能宣之于口的那些事,是他至今也难自解的。

宁颂微没有开口,萧霁却看懂了她眸底中隐约的悲悯,他垂眸自嘲一笑,他的郡主啊……果真是容易心软的人。

“郡主怎么不问我为何不喜欢了。”

这里的夜晚冷清的很,听不见尘世的喧嚣,感受不到人心的浮动,只有灯火闪动。灯影摇曳,萧霁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对面女子一向冷漠淡泊的神色,都融化了许多,有几分温情的美,令他移不开眼。

宁颂微想起萧焰说连他也不清楚萧霁之前发生了何事,他为何会忽然失踪,又为何在几年后出现在红袖招之中,初见之时,他一心求死的寥落并非是装的。

“我若问了,你便会说吗?”

萧霁唇边笑意深了些,端起手边的酒壶倒了一杯酒,端起在唇前,停滞一瞬,便仰头喝下,“想问什么便问吧,等她们准备好替你沐浴前,我会知无不言。”

她放下碗筷,却捏紧了衣袖,“那时候,你出现在红袖招,是否,都是为了今日天下局面做的安排?”

萧霁轻轻摇头,神色有几分了然的无奈,“以身作局固然出其不意,但中州朝廷本已是强弩之末,我何必冒此风险。”

“那你幼时从幽州王室失踪,是真的……?”

他颔首,沉默片刻,才似终是下定了决心,低头解下束袖,起身走到她的面前来,手心向上伸到她的眼前,自己却是事不关己般偏头看向殿中角落,“郡主自己看吧。”

宁颂微不明就里,端详了那手掌半晌,头顶又响起萧霁略显沉重的呼吸,那五指修长的左手撩起了遮挡在右手手腕上的衣袖。一道旧伤疤赫然出现在青筋分明的手腕上。

她心中一凛,顿时明白了过来,抓过萧霁另一只手到眼前,缓缓揭开衣袖,同样的一道疤,在左手手腕也有。

“那时萧宏陪同宣明帝在幽州微服私访,而我因……”他忽然止声,低头去看仍握着他左手手腕眉心紧蹙的女子,察觉到他的停顿,她仰起秀美无伦的小脸,一双黑眸似清泓秋月,萧霁不动声色抽出手来,走去一旁窗边小榻坐下,“因一些琐事便偷溜出宫,未带仆从,便再没能回去,醒来后,已被挑断手筋卖到人牙子的手中。”

他的口吻云淡风轻,仿若说的不是自己曾经历过的事,而是旁的人那里听来的一些闲话一般,但宁颂微知道,从那时到后来,甚至在她遇到他之前,萧霁的人生,于他而言,定然比地狱还不如。

那样自小惊才绝艳,傲然众人的天之骄子,被碾进泥里,比之她如今的处境,实在凄惨太多。

萧霁说罢,无声的叹了口气,“后来的还想听吗?并非是很愉快的趣事。”

“可是,你的手筋后来已经接上了,有武艺傍身,为什么不逃走,去幽州?”宁颂微想她也许太残忍了,对萧霁来说,明明是最不堪回首的伤疤,她也许不该去问,但若是不问,她心中的结又如何能解。

男子的眉眼敛去冷锐锋芒,在灯烛下犹显温雅英俊,“郡主可听闻过塞外狄部?”

宁颂微摇首。

他眸光悠远,看着桌上饭菜,“我的母亲,是狄部的圣女,萧宏伐胡,为了狄部的百姓安生,她嫁去幽州成了萧宏的月姬。狄部是信仰血脉和大地的一族,族人皆……”

话还未说完,门外已传来叩门声,李嬷嬷的声音自外面传来,“陆小姐,热水备好了,可要现在沐浴。”

宁颂微看向萧霁,萧霁则面无波澜的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余下的事,下次再说吧。”

她蓦然回神,几步走过去拉住了萧霁的衣袖,也不作解释,便拿起桌上他解下的束袖来,仔仔细细的替他穿戴好。她这时终于明白,那日她在客栈出言不逊,奚落他时话语间提及到他的母亲,那时他仍是未对自己做什么过分的举止,但其实心中,该是如何煎熬。

她低头,“余下的事,不必再说了,下次若有机会,我想知道,当日弃婚而去时,你可曾有过挣扎。”

院中雪满冷夜,萧霁站在亭中,阖目想着宁颂微最后说的话。他这一生,与她的缘分,就好像漂浮在河上的一叶小舟,次次看到可待停泊的码头时,便会来一阵疾风骤雨。

八岁那年,那个站在他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笑眼如月,小小的一个人儿在当朝最有权利的几个人面前,丝毫不扭捏,红绸扎着一对总角在小脑袋上,仰起脸来抱住他,稚嫩的嗓音很是响亮,“你的眼睛同我母亲一样,爹!快瞧这个哥哥!”

那时他的父亲,在宴后曾有意无意提到,宁丞相有意将宁二小姐与幽州世子结亲,而众人皆知,他便是父亲早内定好的幽州世子。

后来,娇蛮任性的宁二小姐来幽州没几日便水土不服,整个人病恹恹的,本想着来幽州游乐玩耍,最后连王廷的宫门都出不去,病是病了,却还是乐天的很,王廷里的宫人都极喜爱这小小的宁二小姐,任她使唤。

有一个老嬷嬷见宁二小姐在宫内养病闷闷不乐,便常讲一些幽州的风土人情给她听,四岁的孩童正是天真好奇的时候,听了许多长宁城里没见过的物什便心心念念想去看。

那时萧霁性子有少年人的张狂傲气,在幽州王廷里受萧宏宠爱,自己也武艺不凡,便也有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桀骜,宁二小姐趁着宣明帝带众人出宫微服的时候便“萧霁哥哥萧霁哥哥”的央求他带她出去看看。

萧霁便也未多犹豫便偷带了宁颂微出去逛街市,便在回来时,遇到了危险。

他自始至终记得那时她被人打晕到地时,脑后缓缓流出的血,浸湿了泥泞的黄土。直到多年后再次遇见时,他一眼就认出了她,那眉眼间的趾高气昂和黑眸里跃然闪动着的狡黠再熟悉不过,而她,原来早将儿时那短暂几日的相处全然抛弃在过往的时光中。

好久未曾如此惬意安宁的沐浴了,宁颂微还在回想方才萧霁讲述的那只言片语,她虽不了解胡族,但也知道有一些胡族对信仰极其重视,而他们所谓的信仰,并非一个虚构的神,而是自然大地,身体发肤,萧霁明明恢复武艺却不肯自救的缘由,大约是,他生不如死却又求死不能罢。

也不知何时,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耳边似是有人在轻声询问些什么,宁颂微很想睁开眼去看看那人,但不知为何,她实在太累了,累到眼皮重的无法抬起,只想就这样睡下去。

她坠入到漫天黄沙之中,放眼望去,天地间都迷蒙一片,隐约有建筑的轮廓在其中若隐若现,她逆着黄沙奋力向那建筑走去,眼见那威严嶙峋的沉沉宫殿楼宇林立,门口却有一个少年兀自站着,左手背于腰后,右手把玩着手里的银色长剑,那剑在他手中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少年眼梢神色轻慢慵懒,望向宁颂微时,笑得玩世不恭,“你若是再慢些,哥哥就不等你了。”

他是谁?为何感觉这般熟悉又陌生。

宁颂微张了张口要询问时,却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于是慌张的抚上自己的颈部,看向那少年,想让他明白自己需要一个大夫来,但那少年却似是浑然不觉她的不适,又笑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学别人告黑状。”

她顿时急得跺脚,想说这人到底在说什么呢。正在这时,宁颂微猛地睁开眼,眼前的光线昏暗,而梦里的感觉残留在意识当中,令她一时间分不清现实梦境。

等到刺骨寒意攀上指尖之时,宁颂微终于缓缓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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