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故人

宁颂微低头抿了一口那新雪煮茶,倒未觉得有何特别之处,“沈姑娘何错之有?”

沈碧姝放下茶盏,垂眸浅笑,“陆姑娘是陆姑娘,但陆公子,却不该是陆公子。”

她起身,向着站在窗边兀自看楼下歌舞的萧霁盈盈一拜,“若小女未曾猜错,公子便是幽州四公子,萧霁萧将军吧。”宁颂微眉眼轻扬,饶有兴致的看着沈碧姝,视线又落在窗边那个颀长身影上打了个转。

眸中是她惯有那蔑然藏锋的笑,落在男子漫不经心的余光之中,激起一片涟漪,“何以见得?”

“那日我于街上看见萧将军纵马过市,与故人相似,遂想了灯谜一计来试图寻公子,”沈碧姝望着萧霁的身影,眉间隐有愁绪,却又很快散开,“陆姑娘猜中了灯谜,我先入为主便以为公子也是陆家人,但……”

她顿了顿,垂眸哀伤道,“我知自己必不会错认,而那个故人我虽未全部了解,在我已知晓的那些经历中,陆家公子都无人可以对得上。”

宁颂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是以,你便猜他是萧霁?但为什么就是萧霁呢?”

沈碧姝苦笑,“沈家是幽州王廷御用的皇商之一,如今天下局势分明,沈家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自然也知道,萧将军如今就在城中。”

沈家是幽州王廷的皇商,宁颂微心中讶然,她以为主家在幽州的陆家必然揽下了幽州乃至整个北境大部分的生意。许是知道她心中的疑惑,萧霁寡淡的嗓音混在楼下乐声和喝彩声中清晰传来,“陆家主家在塞外七鹿庭,沈家也算是当初陆家分出来的旁支。”

沈碧姝轻轻颔首,却不敢抬头去看转过身来的萧霁,手无措地绞着帕子。萧霁抱臂靠在窗棂边,凉意从他那泛着浅金的眸子当中升起,给眉梢的散漫笑意平添了一股子狠厉,“既然都心知肚明,那便也不必藏着掖着了,沈姑娘曾请良医替我治好手臂,此恩情萧霁铭记于心。”

宁颂微眉枝轻轻凝起,托腮坐在茶桌前,眼眸却幽幽流转在气氛古怪的两人之间。接好了萧霁的手臂当是大恩才对,怎么这厮不像是报恩,而沈碧姝却是紧咬下唇又如那日一般的凄楚模样。

窗外爆竹声喧哗连天,街市上想必十足的热闹,但房中气氛却是连那青瓷的博山炉都烘热不了多少,萧霁却对沈碧姝的神情视若无睹,依旧冷着眸子道,“因此,当年我流落沈家的那段时日,不论遭遇了什么,都不会影响沈家商途,沈姑娘今日目的若是在此,那便多虑了。”

“不,不止如此。”沈碧姝听到萧霁如此说,也不知为何忽生出了些勇气,倏忽抬头,梨花带雨,“不论你是否是萧氏王族,我只是想对当年的藏瑾,道一句抱歉,是我懦弱不敢反抗家中兄长,才教你,才……”她掩口流泪不再说下去。

而萧霁脸上的神情却丝毫未见动容,似是在听同他无关的旁人的事罢了,“沈姑娘,你多想了,我从未怪你,又何须你一句抱歉。”

沈碧姝似是被此话伤害到了,抬头茫然的流着泪看萧霁,“从未怪我……?”

“奴仆之命,命如草芥,你肯为我治好手臂的伤,已是大善,”萧霁口吻平淡温和,神色却疏离淡漠,“若你觉得不够,那我便许你一个承诺,日后沈家若有事相求,萧霁力所能及之处,必然竭尽所能。”

“萧将军!我并非要求什么,只是想告诉萧将军,那事发生之后,我找了当初送你来沈家的那个黑市贩子,可那人欠了赌债不还被人打死,我便派人处处寻你,不过是想救你回沈家,过安生日子……我也,我也从未将你视作是奴仆,只当你是一个挚友罢了。”

宁颂微打量着沈碧姝,那么多年前,约莫沈碧姝遇到萧霁之时,也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罢了,富甲一方的商户娇养在家的女儿,没有门第之见,遇到萧霁那般惊为天人的落魄少年,动心也该是合乎情理的。

萧霁勾唇,潜渊般的眸子划过讥讽笑意,“那便谢沈姑娘青眼,方才所许之诺同样作数,沈姑娘如有所需,便来找我。”

他说罢,才眸色蕴凉看向宁颂微,“陆姑娘可还要喝茶?”

她眨眼,葱白指尖敲了敲桌案,有几分意犹未尽在心头,这戏刚看到有趣处,怎么就要走了?见她一言不发,萧霁便走到眼前来,伸手道,“此间事了,你也不爱听这些丝竹歌舞,我带你去除夕夜集逛逛。”

“夜集?”这里的折子戏是没得看了,去瞧瞧宣城民间除夕习俗也很不错。见宁颂微来了兴致,萧霁鼻腔发出一声低笑,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向外走去,也不给宁颂微与沈碧姝道别的余地。

未走出几步去,沈碧姝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听闻!”

萧霁脚步未停,宁颂微却站住了,转头看沈碧姝,她低头恭敬道,“听闻陆家与幽州交好,为大军做了诸多贡献,沈家虽不及陆家资历雄厚,但一向唯幽州马首是瞻,沈家也愿以微薄家财开仓奉粮,为王军所用。”

无需萧霁开口,宁颂微已是秀眉轻敛,笑意轻柔又深沉,“沈家大义,想必这番恭顺之意,萧将军不会拒绝。”

萧霁测睨了宁颂微一眼,也未对她的自作主张多加阻止。

两人未乘马车,自茶楼正门中悠闲踱步而出,宁颂微兴致盎然跟在人群之后,听闻夜集之中有驱鬼社祭的表演,大人孩童皆涌那那边。人头攒动,还有孩子拿着手中的灯笼在人潮中横冲直撞,不小心撞在了萧霁的身上,立即摔了个屁股墩儿,他不耐地扫了一眼,那坐在地上本就有些委屈的孩子,被萧霁冷冽的视线一看,立即仰头大哭了起来。

人群喧哗更是嘈杂,混乱间,他惊觉握在手中的人如一捧沙一般,从指缝间悄然溜走。

巨大的慌张攫住了他的心,顾不得身边的吵闹,他放眼向前看去,根本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灯火阑珊,爆竹连天,萧霁疾步穿梭在人群中寻找,既然宁颂微要去看驱鬼社祭,那必然是在那附近才对。若非方才因沈碧姝的话而心不在焉,他是断不会如此大意。

满目皆是路人,一个一个同他擦肩而过,他惶然矗立在街道上,却似是迷失了方向。

直到一声清脆铃铛声响起,眼前乍然跳出来一个带着鬼面具的俏皮身影,在他面前晃了晃脑袋,面具上坠着的银铃叮当作响,伴随着她清亮欢欣的笑声。

见萧霁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宁颂微心道他怕不是被吓到了,便将面具举低了些,弯成星月的眉眼笑意粲然,脆生生的叫了一声,“萧霁!”

他却是敛眸吐息,顾不得此刻是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便抬手握住她因举着面具而露出的半截胜雪皓腕,将她拉进怀中紧紧抱住。她神色迷茫,轻拍了下萧霁的肩,小声道,“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他阖眼,“就片刻。”

虽说如此,可直到后来,坐上马车后,萧霁仍是未曾放开宁颂微的手,她大约也明白了为何如此,便也由他拉着,想了想,“我记得你说要在宣城过完新年,便回幽州大军之中?”

萧霁神情恹懒,阖目仰首靠在车壁上,因她这话半掀了眼帘,“初二便出发。”

“为何要定在初二?”

他淡淡道,“军中事务繁杂,我在这里,不过是偷闲罢了。”

宁颂微不免有几分急切,“既然是偷闲,那不如我们明日便出发?”

“一旦出发,便再无如此安宁之日了。”萧霁淡笑,眉宇之间却隐见倦怠,他好似在提醒她,又好似在劝说自己。

宁颂微想见到陆承的心已经急不可耐,她许多年未见过至亲之人了,萧焰在萧霁伤好之后便不见了踪影,她就猜测定然是先行回了大军,若不是那时在同萧霁怄气,她定早就提出要去幽州大营。

腿上放着她方才买来的鬼面具,她指尖在上面勾画,遂问道,“方才我替你应下沈碧姝的话,你可有生气?”

萧霁轻捏了捏她的手,“你应或不应,都改变不了沈家要入局的心思。”

“她不是为你入局吗?”

萧霁凝着她清眸当中那一抹促狭的笑,勾起唇角,手指轻挑她略显尖刻的下颌,“郡主精明起来由一张字谜便能猜出全貌,怎么这事却犯了傻?”

宁颂微偏头躲开他的指,神情骄傲不屑,“四公子才是,对敌人算无遗策,但却参不透一个小小女子的心思。”

他低眸轻笑,“的确,旁的女子心思再玲珑,我也懒得去看。”

他话语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但宁颂微知他是刻意避开沈碧姝的话题,神色略显不满,他分明就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在话语中百般撇清两人之间的过往,只用一个许诺轻轻带过。

萧霁见宁颂微不依不饶,想到她原谅自己本也是不易之事,便叹了口气,“既然你想知道,那便今晚陪我守岁如何?”

话音刚落,眼前女子便又笑逐颜开。

回到刘府中,简单同刘府诸人又互相恭贺了一番,宁颂微才又回到住处,换了身爽利的衣服,裹着那日从萧霁这里带走的狐裘,坐在了他设好的卧榻上。案上放着蜜饯冬枣,榻前煮着酒,她终于从萧霁口中,听到了那段往事。

那时他自昏迷中醒来,便已被卖去黑市,草草包扎好的手腕无力,更别说反抗,好在他生了一张绝好的脸,虽不能走官府备案,但仍在黑市上很快便被一家高门大户给定下了。

那便是沈家,沈家采买的老妈子熟于黑市贩子,想必常常干这种偷梁换柱的买卖,从黑市买了人去省了银钱,又给主家说是正经采买的下人,这中间的利好便全都入了她的兜中。但萧霁一个手残之人,又为何被她买去?那时刚刚落难,他狂怒难驯,沈家的人将他绑着从后门入府,恰巧被假扮成小厮想要偷溜出府的沈碧姝撞见。

她见他双手鲜血淋漓却仍不愿就范,便心生不忍让他们将他安置在自己的院中,着人请了大夫来看。

萧霁的手伤需日日调养才能恢复如初,他本性骄傲,不愿低头求人,做事更不信沈家的任何人,三番五次想逃出去,被打,又逃,又被打,沈碧姝那时见他实在桀骜难驯,便与他承诺,等他伤好之后便送他离开。

而萧霁自然也将沈碧姝的恩情铭记在心,想着回到王廷之后再行报答,在沈碧姝那里养伤的日子,她常与他叙话,萧霁本就是幽州王膝下最得意的儿子,惊才绝艳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他对沈碧姝放下戒心,便同她也话多了起来。

沈碧姝也常有课业或不懂之事来问他,大约便在那些时候,她对这个看似身陷囹圄却难掩风华的少年暗自倾心。

后来,便在某日,萧霁觉得自己已然好的七七八八时,准备与沈碧姝坦言他的身份,并许诺会回报沈家之恩,却在那时,被沈碧姝在酒中下药,送去了沈碧姝的兄长一处。

余下的事也无需萧霁再讲下去,宁颂微已猜出,沈碧姝的兄长,定是一个好男风的人,而沈碧姝也只当萧霁是个有几分才智在身的小厮,得罪不起家中兄长,便也无奈默许了去。

萧霁见她眉心紧锁,曲指敲了敲她的额头,“你想错了,我虽中了药,但也没那样没用,只是那个沈二郎,被我伤的不轻,也不知如今如何了。”

“生的美是好,但生的过美便是错,从古至今,男男女女看来都一样。”宁颂微摇头叹气,仔细端详萧霁神色,并未因谈起这等糟心的往事而有不快。

他哂笑一声,“便当你在夸赞我罢。”

她直视那琉璃般幽邃的眼,“可你不怪沈姑娘吗?”

萧霁默然片刻,才饮下一杯热酒,“起初自然会怪,但时间久了,久到我已然忘记了真正的萧霁该是何种模样的,便也明白了,身为奴仆,本就不该有尊严,做一条安静听话的狗便是了。”

难怪,他会那样平静的对沈碧姝说她没错。

宁颂微垂眸拈了一颗蜜饯含在嘴中,甜意丝丝化开,她大概永远也见不到真正的萧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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