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黎明前总是最安静的,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在短暂地假寐。而陈桂香奶奶的每一天,都是从这寂静中,触摸一面墙开始的。
这面墙,是她家小院朝东的外墙,老旧的青砖,表面早已被岁月和风雨打磨得粗糙不平。但在陈奶奶看来,它从未老去。它活着,以一种沉默而丰饶的方式,蓬勃地呼吸着。
她端着一盆清水,拿着一块柔软的旧毛巾,动作缓慢而郑重。清水注入盆中的声音,在拂晓的静谧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将毛巾浸湿,拧得半干,然后,开始了她雷打不动的仪式。
她的手指先于毛巾落下,像最虔诚的考古学家,轻轻拂过墙面上那些交织的、斑斓的印记。
最先触到的,是墙根处一片用白色粉笔画出的、歪歪扭扭的格子,旁边写着“跳房子”三个字。指尖传来粉笔末细微的颗粒感,她甚至能感觉到许多双小脚丫在这里起跳、落地时,传来的那种活泼的、让地面微微震颤的欢快。往上一点,是一片用彩色蜡笔涂鸦的、抽象的太阳和云朵,笔触稚嫩得让人心头发软。她的指腹能描摹出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朵朵,当时踮起脚尖用力涂抹时,那份专注到伸出舌尖的可爱神态。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墙面上,除了这些稚趣,还有更实用的部分。一个穿着褪色快递服的年轻人小马,用黑色记号笔清晰地画着附近几条小巷的简化路线图,哪个门牌容易错过,哪个路口有恶犬,都标得清清楚楚。那笔迹带着风尘仆仆的急切,陈奶奶却能从中读到他穿行于大街小巷时,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以及电瓶车驶过时,轮胎与路面摩擦发出的独特声响。
再往右,是一片小小的“学术区”。那是朵朵和几个邻居孩子留下的“作业求助”和好心人用铅笔写下的解答公式。那些数字和符号,在陈奶奶眼里不是冰冷的,它们带着孩子们咬着笔杆苦思冥想的焦灼温度,也带着解答者下笔时那份沉稳可靠的暖意。
然而,她的指尖最终,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流向一个固定的地方。
那是一艘用蓝色油漆画的小船。
线条简单,甚至有些笨拙,船身小小的,像经不起任何风浪。它安静地停在墙面靠近角落的位置,不高,正好是一个孩子抬手能够到的地方。
颜色已经斑驳,但在陈奶奶的指尖下,它永远是鲜亮的。当她的指腹触碰到那粗糙的、因为年深日久而有些龟裂的蓝色漆面时,一种尖锐的、混杂着无比温柔与无边空茫的痛楚,便会准时从指尖窜起,瞬间击中她的心脏。
四十三年了。
那是她的儿子小海,在六岁那年的夏天,用她刷门剩下的油漆,偷偷画上去的。他画完,举着沾满蓝色的小手,兴奋地跑向她:“妈妈!看!我的船!以后我要开着它,带你去海里!”
她记得自己当时笑着,骂他弄脏了衣服,手却温柔地擦去他鼻尖上的汗珠。
那场席卷全国的肺炎来得太快,像一阵阴风,吹熄了这盏刚刚燃起的小小灯火。高烧,咳嗽,然后就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小海最终没能去看海。他小小的身体被包裹在白色的床单里,安静得像个瓷娃娃。
这艘歪歪扭扭的蓝色小船,成了他存在过的、最滚烫的烙印。
从此,这面墙,不再是普通的墙。它成了她的圣殿,她的日记,她与小海、与所有流淌过的时光,唯一活生生的联结。
她开始默许,甚至鼓励邻居们在上面留下痕迹。快递员的路线图能让更多同行少走弯路,孩子的涂鸦能让院子充满生气,作业求助能唤起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善意……每一笔新的涂抹,每一次无声的交流,都像是在为她那艘孤独的小船,构建一个温暖的、仍在延续的港湾。
这面墙,渐渐成了整条巷子公共的记忆中枢和情感枢纽。
她用湿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这些图案,避开那些粉笔和蜡笔的痕迹,只清理灰尘。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依附在上面的无数个梦。当她擦到那艘小船时,她会停顿很久,指尖在那蓝色的轮廓上反复流连,浑浊的眼里,会泛起一层只有在这个时刻才允许自己流露的、晶莹的水光。
“小海,”她会在心里默念,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和这面墙能听见,“今天天气很好,像你画船那天一样。”
阳光终于越过了东边的屋脊,像舞台的追光,骤然打在这面斑斓的墙上。所有的色彩在这一刻变得鲜活、饱满,仿佛刚刚从沉睡中苏醒。
陈奶奶眯起眼,看着这片她守护了半生的、沸腾的静默。
也就在这时,一阵与往日不同的、沉闷而具有压迫感的轰鸣声,从巷子口的方向,由远及近,像一头真正苏醒的巨兽,正不祥地逼近。
地面,传来隐隐的震动。
陈奶奶擦拭的动作猛地一僵。
她抬起头,望向巷口。阳光下,一个巨大的、黄色的钢铁身影,正缓缓转过街角,履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冰冷而规则的巨响。
它的铲斗高高扬起,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金属寒光,像一柄悬垂的、准备执行死刑的铡刀。
它所指向的,正是这条巷子,以及巷尾,这面呼吸着的墙。
陈奶奶手中的毛巾,悄无声息地,滑落进脚下的水盆里,溅起一小片无声的水花。
她的世界,在那轰鸣声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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