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舞起撑着伞,隔着很远就看到了他。
在得知他的过往后,这几天看他出门便会忍不住跟上去。今日见他进了沈府,原以为他已经解开心结,没想到没过多久便出来了。
自打相识后,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即便站在他身边,他也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边经过。
心口处传来的刺痛感让她无所适从,在她还没有意识到之前,手中的伞便已经递了出去。
沈清识目光逐渐聚拢,看到刘舞起后暗淡的眼眸似乎亮了一下:“你怎会在此?”
刘舞起似是叹了口气,问道:“神女像呢?”
沈清识抬起空空如也的双手,不由苦笑道:“忘了。”
刘舞起没说什么,只是将伞塞到他手中:“回府吧。”
沈彦整整昏迷了一炷香时间才悠悠转醒,见四下空无一人,心中难免落寞。
唐管家端着药碗进来,见他起身坐着,神情惘然,不由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从旁伺候,他早已熟知自家老爷的脾性:虽然嘴似利刃,但心却并非如此,所以每每说话总是言不由衷,到头来伤人伤己。
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怕是心中已有了悔意,可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现在反悔又有何意义?
唐管家心中有气,不愿与他多费唇舌,招呼了一声后便将药碗搁在茶几上。
沈彦见他如此态度,心中自然不悦:“气性这么大,我又是哪里招惹你了?”
“老爷金贵之躯,老奴哪敢朝您撒气?”
沈彦斜眼看他:“有话便说,别阴阳怪气得惹人心烦。”
“老奴就是不明白了,少爷这么多年第一次归家,您非要闹得如此难堪吗?要不是少爷及时将药丸给您服下,恐怕您现在已经躺在棺椁里了!”唐管家愤懑不平道。
沈彦心想:原来最后那人真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对此有所反应,又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个老东西,现在连你也来咒我吗?要不是他找来那东西气我,我又岂会发病?”
“是,都是少爷的不是,您什么错处都没有。”
“不清楚内情就来指责我,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沈彦哼声道。
“我是老糊涂,你一个明白人,怎么身边连个侍奉的子女都没有?晚景比我这个老光棍还要凄凉。”唐管家毫不留情地戳他痛处。
“你……”沈彦被气得脸色涨红,话都说不出来。
唐管家怕他气晕过去,一边伸手给他拍背顺气,一边又数落着:“不管少爷此番回来的目的为何,但总归是向您服了软,您顺着台阶下便是。就算少爷有错处,您好生与他说道便是,何须争个面红耳赤?而且少爷如今也有官职在身,与您的品阶不相上下,就算顾及同僚之情,您也应该给他几分薄面。”
“说来说去,倒全是我的不是了。”沈彦依旧嘴硬,但语气终是缓和了下来,“你去桌上将那神像取来。”
“这是少爷带来的?”唐管家拿着神像问道。
沈彦应了一声后反问道:“你可看出什么?”
“恕老奴愚见,这不像是我朝之物。”
“既然你都看得出来,他又岂会不知?”沈彦冷声道,“也不知从哪个狐朋狗友手中得来的,早晚得闯下祸事。”
唐管家听完不解地问道:“虽然此物并非出自本国,但我朝与邻国通商已久,就算持有也并无不妥。”
“若是件俗物便也罢了,怕是它的来历不简单啊。要知道民间铸像采用失蜡法,神像大多是铜胎鎏金身,但此物不同,它是由金银整体浇铸而成,从外观上看几乎毫无瑕疵。而且你看这神像面容生动,连发丝都纤毫毕现,如此奇巧的工艺极为罕见。”
“老爷担心它是……”
唐管家话没说完便被他打断:“不好说,明日随我去一趟司徒府吧。”
虽然沈清识避而不谈在沈府的遭遇,但聪慧如应如是又岂会猜不到?尤其在刘舞起那里得知了他自沈府出来后便终日茶饭不思、萎靡消沉,更加验证了自己的想法:定是沈大人又与他为难了。
对于沈彦,应如是虽然只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但却印象深刻。
朝中身居高位、互相倾轧者众多,但沈彦却是个异类。
他处事圆滑,行事谨慎,这些年一直游走于各党派间,却从未加入任何一方,虽然身居高位,但没人打他的主意,究其根源在于他独善其身。
说是独善其身、不参与党争,但真正能做到的却没有几人,最后能全身而退的更是少之又少,沈彦便是其中之一。
论起中庸之道、为官之道,无人能出其右,但他为了保全自身不惜牺牲自己的儿子,让他有家不能回,至今仍承受着苦楚,这是应如是万万不能苟同的。
于是,出于种种原因,几日后应如是造访沈府。
唐管家见到应如是后又惊又惧,显然没料到如今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会来到这里。
“麻烦管家通传一下,说镇南将军应如是前来拜会沈大人。”应如是朗声道。
唐管家片刻不敢懈怠,急忙将此事告知沈彦。
没多久,沈彦便急匆匆地赶来,一脸歉意地见礼道:“镇南将军大驾,下官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无妨。”
沈彦见他面色不善,急忙邀至屋内落座。应如是也不客气,于堂间上座。
“不知将军前来有何赐教?”
沈彦小心翼翼地打量他,见他端起茶盏认真品茶,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心中有些忐忑。
“无事便不能来你这三宝殿了吗?难道本将军如此不受待见?”应如是嘲讽道。
“将军误会了,您屈尊前来,着实让寒舍蓬荜生辉。”
沈彦暗自抹了一把汗,心中越发惶恐:这将军语中带刺,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自己何时得罪过这尊杀神?
“听闻贵公子惊才绝艳、名动京师,不知可否相邀一见?”应如是问道。
沈彦这下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想来自己与那逆子断绝关系已久,京城谁人不知?他是真不知晓,还是故意为之?
若有所思的目光让应如是又问道:“沈大人是有何难处?”
“将军若想寻沈司业,他早已开府,出门往西右转便是。”沈彦斟酌后答道。
“此事倒是新奇,据本将军所知,沈司业尚未娶妻,为何在外开府?”应如是装作不解地问道。
此刻,沈彦心中已谈不上是气恼还是羞惭,语气瞬间冷了下来:“此乃下官的家务事,不方便告知外人。”
应如是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忽然看了过来,又转而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此番前来,是想向沈大人讨要一件东西。”
沈彦一脸惊诧,但还是说道:“将军但说无妨。”
“一尊神女像。”
话音刚落,沈彦面色一变,不悦地问道:“将军方才是在戏耍下官吗?”
应如是正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杯盏,忽而目带寒光直视他,挑衅道:“是又如何?”
然而,沈彦并未被激怒,反而冷静了下来,脸上还挂着一丝不真切的笑容:“那将军可真是好兴致。”
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这般能沉得住气。应如是心中暗忖,面上同样以笑颜相对。
二人表面和气,背地里不知道如何得暗潮涌动。
唐管家端着神女像来到堂前之时,只觉阵阵寒意来袭,像是置身战场,周围都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处于二人之间的唐管家只想快点离开,于是搁下神像后便急忙退下了。
应如是笑得脸都僵了,无奈之下只能开口道:“本将军好心让沈司业来询问此物来历,不知道哪里得罪沈大人了,竟如此不讲情面?我虽不清楚你们父子间究竟有何过往,但身为一个父亲,放任自己唯一的儿子流落在外,十几年不闻不问,沈大人当真问心无愧吗?”
沈彦一时间神色晦暗难辨,过了良久,他才问道:“将军与犬子有何关系?”
“算是知己。”
“此物将军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重要吗?”
“听下官一句劝,将军还是趁早将此物处理了,如若不然,怕是会有大麻烦。”
应如是这才收起玩闹心思,正色道:“沈大人若是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言,这尊西於国的神女像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将军知道此物来自西於国?”这倒是让沈彦诧异了:既然知晓,难道还不清楚此中厉害吗?
“只是看这形制有此猜测罢了。”
“将军说的没错,此物确是西於之物,而且来历不简单。”沈彦说到此处停了下来,似是有所顾忌。
“不瞒沈大人,此物并非本将军所有,而是从某个官吏之子手中取得。沈大人不必担忧,有话但说无妨。”
“此前下官便有所怀疑,于是带着此物找到太府少卿司徒大人,最终验证了下官的猜想。”
“太府寺……那不是掌管国库库藏的吗?”应如是沉吟了半晌,忽而一脸惊疑道,“难道这是……”
“将军想的没错,这是西於国的贡品。司徒大人查阅了西於国的进贡礼单,发现此物早已登记在册,它名叫阿娜女神像,是十年前西於国使臣的朝贡之物。”
应如是心惊不已:“有没有可能是仿品?”
沈彦摇了摇头:“将军有所不知,所有贡品不但会详细记录在册,而且还有画师绘下画像,方便日后找寻。此物外观与册子上所述分毫不差,且和册子上的画像比对后别无二致,岂会是赝品?”
“所以,这尊神女像是从宫里流传出去的?”
“怪就怪在此处。”沈彦叹言道,“神女像并未遗失。”
“你是说有两尊一模一样的神女像?”应如是再次讶异失声道。
沈彦默不作声,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二人同时陷入迷惘之中。
此事着实匪夷所思,远远超乎人的预料,就算是应如是一时间也难有头绪,只好暂且搁置一边。
“此事非同寻常,还请沈大人莫要声张。司徒大人那边……”
“司徒卿是下官旧交,他会守口如瓶的。”
“如此,那便在此谢过了。”
应如是说完,带着神女像将要离开,却见沈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是停下了脚步,言道:“此事与沈司业无关,他不会牵连其中。”
但见他眉头舒展,应如是忍不住又道:“既然如此关心,为何冷言相对?或许你所做之事都有自己的道理,但人心温热,若是一次两次被寒了心,或许无碍,但若长此以往,怕是再难回暖。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的道理,想必沈大人应该比我明白。”
应如是言尽于此,再不逗留,回到府中。
哪知刚坐下没多久,西院传来消息说她之前让找的人有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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