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等到了约定之日,莽山群峰上低低厚厚云层里难得出了一点日影子,映得天地间茫茫雪色新亮。

一大早,沈青就高高兴兴准备出发下山去赚她的一百金。

谢珩比她还要更早一些,临行前甚至还专门喊了萧瑞,好好温习布置了一番功课,才随她一同下山。

沈青还是那一身利落飒然的青衣,将身姿收束得秀挺颀长,走在市井中东看看西瞧瞧,时而嘴甜逗得摆摊的年轻女子红了脸,悄悄向旁人打听,是陌上谁家清俊少年郎?

谢珩这次没有戴锥帽,跟在她身后两步之遥,自然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但终究气度太清冷绝俗,让人只敢远观,无人敢出声多议论一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清乐酒家。

小二还是那个小二,食单依旧是那份不怎么看得懂的食单,不过没关系,沈青直接闭眼选着价钱最贵的统统都点了一遍,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番。

等各式菜肴上齐,满桌子都要摆不下了,沈青敞开肚皮终于吃得大快朵颐。

果然,来这种酒楼,就该别人买单才吃得香!

谢珩侧眼看她实在吃得心无旁骛,终是生出一点叹服:“渝州刺史府里各方势力明争暗斗,现在你被卷进来,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有诈。”

沈青嘴上没停,生怕少吃一口都要饿死,勉强含糊回应着:“不管他们怎么你争我斗乱成一锅粥,反正我只管挣钱。我每天要养几千号人马,压力很大的。”

“万一……谢珩真是骗你的怎么办?”

“说了我这个人,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等他真骗了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挣他这笔钱,我不指望谢珩对我能有多坦诚,反正我的底线就是,承诺给我的银子可不能少。”

她又继续埋头吃了老半天,听到谢十三忽然来了句:“放心,我族兄是守信之人。”

……莫名其妙。

谢珩不动声色注视着小二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桌,直到对方离开包间的时候弯腰轻轻把门带上一瞬,两人眼神也交汇一瞬。

“沈青。”

他提了桌上的流光玉壶,缓缓将两人各自面前的酒杯斟满:“这是西域来的紫玉酒,清透平和,应该是你喜欢的味道。”

沈青觑了一眼杯中晶莹剔透真如紫玉一般的琼浆,克制地摇了摇头:“不行,喝酒误事,在外头我得保持理智。”

谢珩笑笑:“放心,这是由西域高原上的紫玉果而酿,温和清淡,绝不会醉人的。”

“……好吧。”沈青也不扭捏,但也真的只是仰头用嘴唇轻轻抿了一点酒味儿。

很清甜的果香,等今日完事了,带个十斛八斛回小金顶喝个痛快。

谢珩也举杯,矜雅中流露出几分豪爽,竟将满杯的酒饮了个干净。

他垂眸望向瓷白如玉的杯底只剩点点残红,忽然蓦地生起一丝怅然,这应该是他与沈青最后一次如此平和地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共饮了。

也算是原本隔着楚河汉界的一次意外交集,从此重新分明,回到各自阵营,继续势不两立。

不知哪间包房的客人请了乐女作陪,丝竹声嘈嘈切切婉转传来,乐女唱的是“劝君更尽一杯酒”之类的离别词曲,连沈青这种不通音律之人听得都忍不住啧啧叹气。

“我真是不能理解你们这些富贵人家,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啊,是嫌这佳肴太过美味了吗?非要听这样伤感的曲子……”

话音未落,她猛然顿住,方才唇畔还带着的几分笑意顿时凝成寒霜,整个人瞬间变得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

“悍匪沈青,你已经被官府包围了!赶紧束手就擒吧!”

窸窣的脚步随着四周墙角各自散开,一道洪亮的声音从窗外透进来。

守株待兔的兔子来了!

“你在这等我。”沈青只撂下一句话,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入谢珩耳中时,青影俶尔翻窗而出。

很快,外面响起一片兵戈相交的声音。

谢珩不动如山坐在原处,抬手提了酒壶,闲雅从容自斟自饮起来,直到窗外的打斗渐行渐远,包间大门轰然一下被推开。

来人跨步进来,绛红官服,头顶乌纱,腰上别了一把短刀,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正有一脸不可冒犯的威严。

谢珩侧耳听见外面兵卒将小小包间围住,他朝来人清淡一笑:“原来是杜别驾啊,来得及时,这次正好能将沈青捉拿归案了。”

杜峤看了一眼沈青飞身出去后半开的窗户:“我与沈青打过数次交道,仅凭外面这些人马要将他捉拿,只怕是要不自量力了。”

谢珩闻言,并没有什么意外:“看来别驾不是来救我于水火的,而是在调虎离山啊。”

杜峤拉开座椅,在他对面坐下:“刺史大人,别来无恙。”

谢珩也提起酒壶斟了杯酒亲自推到他面前:“所以刘桧是你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你指使的?”

他这么开门见山,杜峤也不弯弯绕绕:“看来刺史大人从刘桧口中知道了不少事情。”

谢珩慢悠悠饮了一口酒:“倒也没有从他口中知道什么,只是悬赏令一出,你又这么积极地出现在这里剿匪,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你是他背后的人。”

说着他语气多了分讥屑:“我要是你,就绝不这么着急亲自冒头出来捉拿沈青,这样好歹还能让我多猜几步。才第一步就让人知道谜底了,没意思。”

“你……”杜峤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懊恼自己被他引得直接亮了底牌,不过无论如何,今日注定是要撕破脸的,暂时棋差一着并不重要,他重新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是行伍之人,自然比不得你诡计多端。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那今日我便跟刺史大人好好谈一谈。”

“谈?”谢珩意外:“我以为你把沈青引开,是为了直接杀我,毕竟上次遭你们毒手时我侥幸活了下来。眼下大好时机,你杀了我,不是正好还可以对外将我的死推给沈青吗?”

杜峤冷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因为我发现杀了你没用。你人虽然在小金顶,依然可以操控刺史府上一日之内诛杀五名官吏,以后即便你死了,你身边的谢氏子弟也依然会继续查办违背均田令的官员,继续将我们逼得走投无路。”

谢珩满意一笑:“早知道我多杀几个人就能把你吓得这么急不可耐,之前早该如此了。不错,无论我是死是活,你们都跑不掉。”

他顿了一下,凉声问:“我只是奇怪,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本跟我谈?”

杜峤又多望了一眼半敞的窗户:“沈青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刺史大人奉旨剿匪,在渝州苦心经营几个月,又忍辱负重潜伏到了沈青身边,应该不希望被他识破最后功亏一篑吧。只要你松口,以后在渝州均田令的事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会在剿匪一事上全力配合你,沈青也不会知道你的身份,直到我们最后联手剿灭他。从此你回洛京封侯拜相,我继续在渝州过我该过的日子,怎么样?”

“我想对于刺史大人来说,渝州此行,重在剿匪,您又何必舍本逐末呢?”

若想要真正剿平渝州匪患,谢珩必须要有地方官员的配合,否则也是孤掌难鸣,这也是杜峤的底气。如果谢珩非要逼迫到底,他现在就可以去沈青那里捅破一切,让他前功尽弃。

“你前面说得不错,”谢珩叹惋:“可惜后面全错了。”

杜峤神色一凛:“你什么意思?”

“那就让你死个明白吧,”谢珩的语气温厚而极富有耐心:“你借着捉拿沈青的名义,却将人调虎离山,醉翁之意不在酒,直奔我而来,我又为何不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呢?”

“你是不是忘了我方才说的,在你进门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刘桧背后的人原来是你。一开始发布捉拿沈青的那张悬赏令,我也只是为了引出你。”

“沈青是我花了一百金,请他下山的。”

杜峤瞪大了眼,脑中一片纷乱:“可是……等沈青回来,他知道你就是谢珩,你就无法再潜伏小金顶了!”

谢珩风轻云淡的眸子里难得地闪过一丝戾气:“没关系,我没打算再回小金顶。”

话音刚落,门外的打斗声铮然响起。

杜峤惊诧起身,一把掀翻了两人之间的桌面。

“外面是你的人?原来你早就安排了人手埋伏在这里?”

谢珩目光看向散落一地的狼藉,脑海中竟然想,这要是被沈青看见,大概会气得捶胸顿足,他唇畔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今日就是为了引蛇出洞,难道还单刀赴会不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何况那只螳螂本就是他放出来的。

“好!那就别怪我鱼死网破!”

既然已经图穷匕见,杜桥抽出腰间佩刀,白光一闪间,直朝谢珩门面砍去。

谢珩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袖中银丝飞出,灵巧缠上对方手腕,在运力要废掉这只手臂时,忽然眸光一缩,一道青影映入眸中,由远而近,渐渐占据了所有视线。

他心中一凛,来不及多想,指尖银丝灵活运转,原本是要将杜峤手臂卸下的力量,猛然一转,直接拖着对方佩刀,直挺挺插进自己肩头,刀尖入肉瞬间,那条细如发丝的银线重新收入袖中。

有殷红的血溅落在锃亮刀面上。

杜峤的一张脸近在咫尺,满脸惊骇,一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他没有动作,喉头已经被一只筷子穿喉而过。

高大僵直的身躯重重倒向一边,同时谢珩也被拦腰抱起,起落间他连一个眼神都来不及向守在此间的暗卫示意,人早就出了清乐酒家及官兵掌控范围之外。

兔起鹘落,如置云端。

冷风里夹杂的是独属于小金顶上的皂荚香。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青出手。

一支竹筷,见血封喉。

被杀之人,魂还在阳间,命已到黄泉。

一只青燕掠过屋檐瓦片间,大半个清乐城被抛在身后。

“还好我回来得及时,要是再晚一步,你就被人宰了!”沈青的声音愤愤在耳边响起。

谢珩在心中无声轻叹,要是再晚一步,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刺史府,在地牢里审问杜峤了。

看来沈青并没有意识到杜峤其实是在调虎离山,她只是单纯地杀得快,然后回来得快罢了。

既已如此,该圆的话还是得圆下去:“我族兄事先就在酒楼周围设了埋伏,杜峤见自己已经暴露,也只好鱼死网破,拉我一个也算垫背。”

沈青回想起方才看到酒楼中两拨人打斗的场景,忽然意识到:“感觉谢珩也没有很在意你的安危啊,既然要捉拿内奸,但也没保护好你啊。”

她秉承着做戏做全的原则,还专门贴心地替谢珩引开这么多人,好让他捉拿内奸时轻松些,结果连谢十三都不给她护周全了。

这人真是不靠谱!

谢珩只好说:“他自然要以大局为重。”

“哼,他在信里非让我带你一起下山,我本来还想着看他有什么本事从我手里抢人呢,诶,早知道就不带你了,差点让你香消玉殒,我们就天人永隔了。”

谢珩无语,难怪这么痛快带他下山,原来是这个原因?

他解释道:“让你带我下山,不完全是为了救我。既然是剿匪,总得让杜峤找得到你,他不认得你模样,所以只有看到我,才知道我身边的人是沈青。”

沈青简直惊掉下巴:“你说什么?官府的人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怪不得她隔三岔五出门闲逛,满大街的通缉令,愣是没一个人来抓她!本来还以为是自己太厉害了别人不敢上前挑衅,原来是根本就不知道她就是通缉令上的人啊!

不过说来好像也是,通缉令上从来只有她的名字,还真没有她本人画像来着。

“诶!”她又重重叹了口气:“我一直知道渝州官府是很废物的,但我没想到竟然废物到这个程度了!好歹我在渝州当土匪也当十几年了啊!”

谢珩听着,是在骂他,又不完全是在骂他,难道不是因为跟“悍匪沈青”打过照面的人没有被留过活口吗?

比如刚才的杜峤……

不知不觉间,终于回到莽山地界,往小金顶上行了一程,沈青一口气提得太久,脚底趔趄一下,两人齐齐扑进厚厚深雪中。

她在雪堆里滚了一圈,舒舒服服把自己摆成个“大”字躺下来望着天空,疏落竹枝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无月也无星。

“可算是回来了,赚了一百金。”

这个钱……还不算太难赚,没有听到身边的人回应,她突然“哎呀”一声,又一骨碌爬了起来:“你刚刚受伤了,我看看严不严重。”

她挪到谢珩身边蹲下,果然见他左肩上的口子不浅,鲜红的血渗透了雪白锦衣。

“疼吗?”

“有一点。”

“撕拉”一声,他肩头一片衣裳被撕开。

“你做什么!?”

谢珩惊坐起来,被沈青一把按了回去:“我不撕开你的衣裳,怎么看你的伤口?等会你流的血跟这衣裳黏在一起,再去处理,疼死你!”

他不再说话,但也不适应就这样在沈青面前袒露着半边肩头,只好默默将脸撇到另一边。

本来还没注意到自己伤口如何,这会儿是真有些疼了。

“嘶——”

一道刺骨的冰寒贴上伤口,那种又冰又痛的触感让他不耐:“你又是做什么?”

“诶呀,你这人真的很娇气!”沈青正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雪给他清洗伤口,被他的语气惹得也很不耐烦:“我要先洗干净你这伤口上的血才能看清你到底伤成什么样了啊,这冰冰凉凉的雪还能给你伤口消肿呢。”

可是谢十三肩上肤白尤胜白雪几分,眼看着手中白雪在他肌肤上一点点消融成水,浸染了伤口上的殷红,蜿蜒而下,她一双眸子忽闪了几下,娇气就娇气吧!

“你这伤口虽然也有小半寸深,但伤你的人功夫也真是太差劲了,完全避开了你的筋骨,没什么大事,我先给你止了血,回去再拿针给你缝几针,愈合就好了。”沈青不自觉又将语气软了下来,怎么看都有点心疼,干脆凑上去呼呼给他伤口吹了两口气。

谢珩心脏骤然一缩,干脆闭上了眼。

方才沈青凑过来那一下,离他很近,很近。

冰天雪地冷寂的黑夜,近在咫尺的那副眉眼五官,清绝逼人。

他幡然醒悟过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原本今日,沈青就该知道,他就是谢珩。

在他的预想中,等沈青跟杜峤的人打斗完回来,清乐酒楼已经人去楼空,紧接着,他就会知道一切。

这些天相识一场,这层谎言不用当面被揭露,两人再次回到原来的对立面。

可是在看到他回来的瞬间,他根本来不及多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出手自伤。

看到他流血,便能极大程度减轻沈青往他身上多想。

为什么?宁可使一出苦肉计也不想当面暴露吗?

要是被当面撞破身份,不正好顺势直接就将这匪头也拿下吗?

尽管闭着双目,可是这次让他有些失去掌控的举动,总让他一双眉头紧锁不展。

“疼吗?那你忍着,给你扎紧一些,等会蹦蹦跳跳也不会再流血了。”

听到这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他顿时豁然开朗,这次下山是请沈青帮忙配合引出内奸的君子之约,不愿当面暴露,更没有趁机捉拿,是在遵循君子信义。

这一关窍想明白了,他重新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

沈青正好给他伤口包扎紧实了,很是恋恋不舍重新替他将衣裳拢上。

“好像有人来了诶。”她不紧不慢道。

谢珩心中一惊,难道是鸣山他们见他又被带走,追了上来?

好一会儿,果然望见山谷那边,火光与杀声一片。

杜峤:我此番目的不是沈青,而是直奔你而来。

谢珩:巧了,我那张悬赏令也不是为了抓沈青,而是为了引出你。

沈青(数钱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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