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陆之洵绘声绘色描述了王城繁华,车水马龙,华灯璀璨,火树银花,彻夜不眠,末了话锋一转,请年渺下山看烟火,再三保证不会让他掉一根头发丝。
“我不会私自下山的。”年渺想都没想拒绝了,“而且烟火,我在上元节看过了。”
“跟上元节的不一样。”陆之洵急道,“还有很多新鲜玩意儿,地上滴溜溜转的,天上滋滋飞的,你一定没见过。”
年渺仍然没有任何心动,陆之洵难免失落,反思妙妙虽然性格洒脱随意,但到底是个女孩子,贸贸然要跟人下山,还是太唐突了。
入夜,年渺洗完澡,披散着一头湿发,里衣外裹着大红的披风,在灯下解九连环。
他平日洗澡都是在逐日峰的烟波泉中,如今去不了逐日峰,只能搬了浴桶进屋,提水烧水,将门窗紧闭,不能被人发现,结束后弄得满屋都是水,又得打扫,十分麻烦。
九连环这东西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容易,最怕陷入固定思维,能僵持好几天,但凡灵光一闪,换个思路,很快就能找到诀窍,年渺丢了两天没管,如今重新捡起来,没到半个时辰,竟然成功解开了,他又惊又喜,立刻起身想找人分享,对着紧锁的门怔怔发了半日的呆,才想起自己无人可分享了,空落落地坐回去,歪着脑袋用细布慢慢擦头发,准备第二天去找陆之洵,把东西还给对方。
外面似乎起了大风,可以听到烈烈呼啸声,篱笆门被刮得哐当哐当响,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呜咽,凄凄惨惨,幽幽怨怨,似鬼怪的哀诉。
年渺竖起耳朵,听了半晌,那呜咽声依然没有散去,不是他的错觉,顿时寒意袭来,背脊一阵发凉,小心翼翼扒着门缝往外瞧。
外面黑乎乎的,不见星月,只能隐约看见篱笆和院中种的花草摇曳的暗影,更像是鬼怪在招摇,他又缩回脑袋,心怦怦直跳。
应该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罢?落霞峰一向清净,除了护山大阵,还有师父设下的法阵,一般孤魂野鬼是没有办法靠近的。
那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门前。
“咚——咚——咚——”
三下有气无力的敲门声,在寂寂寒夜里犹如平地惊雷,诡异渗人。
年渺僵在了原地,浑身发冷,大脑一片空白,生怕下一秒就有脏东西闯进来,直到敲门声再起,将他惊醒。
“咚——咚——咚——”
又是三下。
年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能闯入落霞峰中,断不是普通鬼怪,挣扎不挣扎都没有意义了,他想了想,拿了张纸,从门缝里一点点插出去,一边念叨:“好妖怪,好鬼魂,你有什么冤屈,有什么诉求,就写下来罢,我什么本事都没有,但可以替你求求神仙,好让你安息。”
那张纸递出去后,似乎被人攥住了,他不由松开手,还没缩回去,又看见纸慢慢塞了回来。
他接过,发现上面多了两个字:开门。
年渺丧气道:“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一定要开门呢?”他谨慎地靠着门,也不敢扒着门缝瞧了,犹犹豫豫嗫喏,“那我开门,你不要打我,也不要骂我,有什么恩怨,推荐你去逐日峰,那里有只万年老妖怪,脾气好为人大度,能满足你所有需求……”
他还没说完,脑袋便被无形的手狠狠拍了一巴掌,只好捂着被打的地方把门开了。
就在开门的一刹那,无数璀璨的烟花飞窜到夜空之中,绚烂如夏花,次第绽放,将墨色深沉的苍穹点亮,浸得红艳艳的,迷迷蒙蒙如秋雾,经久未歇,盛大辉煌。
年渺仰着头,脸也被染得红扑扑的,漂亮的眼睛里盛满耀耀光华,天上人间,再也寻不到比他的眼眸更明亮的东西。
在烟火消失的时候,他听见身后屋里一声不满的冷哼:“区区登徒子,一点本事都没有就出来坑蒙拐骗,这种小玩意儿,哪需非得下山才能看到。”
藏不住的浓浓酸意,让人难以相信,这么大个人了,竟然跟小孩子置气。
年渺背对着他,故意板着脸:“半夜三更装神弄鬼,来敲女孩子的门,难道就是君子么?”
又是一声冷哼,然而这一声更像是掩饰。
倏而,他的右手被一握住,强行拉回屋里,不满的声音再次响起:“没了,手这么凉还站在外面,不知道进来?”
年渺趔趄了一下,被拉着转过身,努力压下上扬的唇角,理直气壮道:“为什么这么冷,还不是你吓的,是不是有毛病。”
季一粟默不作声解开他的斗篷,摸了摸他湿凉单薄的后背:“每次都不喜欢擦头发,还怪我。”
他板着脸,唇角却不由自主要往上翘,又飞快压住,浑身上下散发着轻松和惬意,握着年渺的湿发,很快头发变得半干,手中又多了把梳子,一下一下慢慢梳着,只有脸颊边垂落的碎发没有顾及到。
年渺身上只剩下雪白的里衣,却不觉得冷,背后的湿凉感也消失了,屋里瞬间充满春日般的温暖,乖乖站着让对方给他梳头发,手却不停在对方身上摸,从腰一点点往上,倒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的探索,故意问:“你是什么人啊?”
季一粟垂眼瞥他:“来打你的人。”
年渺重重哼了一声:“我师兄的身体呢?”
“……用坏了,丢了。”
年渺没绷住,像下雨时湖面上的水泡被戳破,绽放开笑容,像刚出水的芙蓉,柔嫩清绝,叫人挪不开眼。季一粟低头专注地望着他,伸手轻轻撩拨开他脸颊边垂落的碎发,拢到耳后,又拉回来继续垂着,觉得怎么样都好看。
“好歹用了十年,怎么说丢就丢。”年渺道,“也不给人家好好安葬。”
“已经埋了。”
“立碑了么?”
“……没有。”
年渺又笑起来,手渐渐探索到他的喉结,见那喉结滚动,便停留住多摸几下细细感受,毕竟他的喉结没有这么明显。
季一粟突然握住他作乱的手,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沉沉盯着他。
年渺心虚地低下头:“我就熟悉熟悉,这个身体跟以前不一样,万一认错了怎么办。”
季一粟慢慢松开了他,目光挪开,继续给他梳头,梳得又顺又滑,鸦羽一般几乎在发亮,看着便赏心悦目。
他新换的身体是按照自己真正的身体造就的,外形相差不多,用起来虽然不尽人意,但比鹿鸣的要好太多,只有脸是随便捏的。
他真正的身体,已经是四分五裂,一部分沉在遥远的冰川之下,无人能够前往,一部分被镇压在天地四方,被严防死守。
年渺继续肆无忌惮地探索,开始用手指描摹他的五官,从眉眼顺着鼻梁再到唇角,在唇瓣上画了个圈,细腻柔软的触感,似飞鸟轻掠湖面,涟漪一圈圈荡漾,很快平静无波,然而留下的酥酥麻麻的痒意,却勾得人心肝直颤。
季一粟打掉他的手:“还闹。”
年渺立刻扑进他怀里,环着他的腰咯咯直笑,笑得停不下来,季一粟放下梳子,也回拥住了他,将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上,多日的烦闷一扫而空,无尽的满足感取代了之前极其难受的酸胀,忍不住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又觉得只抱着也不满足,收紧了力度,年渺微微挣扎了一下,他又松开一点。
太软太嫩了,豆腐似的,他怕稍微一用力就能挤碎。
可满足之后,是前所未有的空虚,他还想得到什么,又不知道要什么,鼻息间全是年渺清新的发香,又不安分起来。
“他这几天都来找你。”季一粟假装不在意问,“干了些什么?”
年渺道:“是啊。”他有些苦恼,因为大家都在传他要跟陆之洵成亲,越传越真,到最后这件事几乎板上钉钉了,“也没有干什么,就是来送东西,说说话,还有让我解九连环。”他的语调里多了些颇为得意的喜悦,“不过我已经解开了,明天就还给他。”
季一粟继续问:“送的什么?”
“吃的,都给师姐们分掉了,我只想要□□花,可是一直没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诓我的。”
“肯定是诓你的。”季一粟立马斥责,“这种风流浪子,能是什么好东西,哄骗小姑娘最有一手。”
年渺笑:“可惜我不是小姑娘。”
他贴着师兄的胸膛,发觉对方长高了不少,他的个子比寻常男子差不到哪儿去,但比季一粟的新身体还是矮许多。
身上的肌肉紧实温热,摸上去跟人类的皮肤没有任何区别,完全察觉不到是用天材地宝做的。
季一粟沉闷道:“那还不是被骗到了。”
年渺不服气:“怎么就被骗到了?”
季一粟冷漠道:“就为了见他,特意把头梳那么整齐,怕他嫌弃你?怎么来见我时就乱糟糟的?”
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点幽怨,季一粟想,可被区别对待了,有那么一点点不满是正常的,谁家父母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孩子,被一个无耻之徒拐走,能高兴得起来的。
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怨气和酸意快要直飞冲天了。
似乎对他的话感到意外,年渺睁大眼睛:“我不是去见他的啊。因为师父和大师姐出海去了,没几个月回不来,我就借师父的小厨房用一用,毕竟大部分人都辟谷了,很少有单独的小厨房,有我也不好意思去,大厨房又忙,不能借给我捣乱。万一师父回来,撞见我随便的样子,岂不是对她老人家不尊重?”
这么解释,季一粟非但不觉得好过一点,反而大为愠怒,握着他的肩头推开一步,低头看他,抬高声音:“你还、还去用小厨房?!打算亲自动手还他人情?!麻花都炸坏几锅了还做?!”
他快气晕过去了,这三天根本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每日说好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偏偏坚持不了多久就忍不住偷窥,看年渺跟那无耻小儿日日待在一起,关系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热络,更是每天下午都坚持去小厨房做麻花,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那无耻小儿要求的。
渺渺都没有,都没有主动给他下过厨!提都没提过!陆之洵他是下了蛊么!有什么资格!
他整个人变得暴怒无常,郁郁寡欢,消沉低迷,到了第五天,再也无法忍受,继续看着年渺跟其他人欢好,他真的会疯。
怎么就对别人那么好,怎么就,就这么快把自己抛之脑后了。
年渺抬头看他,有些发懵:“我什么时候给他炸小麻花了?不是你想要吃么?因为没有吃到,还跟我发脾气。”他的语气中带了小小的委屈,“所以我去找食堂请教了做法,又花了十几个灵珠买了面粉等东西,等学会了,你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了,就是好难,一直失败,今天的还好一点……”
师兄生气,他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反而很高兴,师兄向来懒懒散散,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终于有了样如此喜欢的东西,怎么能不满足他呢?
季一粟越听越快意,越听越舒畅,到最后别别扭扭偏过头,努力绷着脸:“麻花呢?”
年渺道:“之前的焦黑,倒掉了,前天的虽然咬不动,可看着像模像样的,我拿去灵兽园喂灵兽,被灵兽追着打,还好跑得快。只留下昨天跟今天的,我试了下,还是咬不动,但是看着好看,就留着当纪念了。”
他说着,松开了季一粟,跑去打开柜子,取出两个锦缎包袱,里面又用油布包了一层,接着是两层油纸,才显露出一堆焦黄的小麻花。
季一粟拿了一根左右看看:“这不炸挺好的。”
这是特意给他炸的,他想,雀跃得要飞向云霄。
年渺假装正经道:“那你尝尝。”
季一粟毫不犹豫丢尽了嘴里,只听得“咯嘣咯嘣”的声音,竟然吃了下去:“还成。”
年渺十分震惊,难不成放久了就不硬了?
他怀疑地捡起一根色泽金黄看起来非常完美的小麻花,放进嘴巴里咬了一下,牙差点被崩掉,顿时泪眼汪汪,哀怨地望向季一粟,控诉他这个骗子。
季一粟瞧着他哀戚的小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只专注地盯着他瞧,从他潮湿的眼睛渐渐移到叼着小麻花的红唇,只觉得这副模样实在可爱,像是受到了致命的蛊惑,慢慢俯下身,眼睛低垂,轻轻咬住他口中小麻花的另一端,再微微一扯,便毫不费力地掠夺走。
年渺呆呆地望着他,嫩红水润的唇瓣微启,在橘黄的灯下泛着漂亮的光泽,隐约能看见一点可爱的白,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半点动弹不得,手也僵在了半空之中,脸却飞快红透了。
那是他咬过的……
似乎从蛊惑中惊醒,季一粟回过神,那根小麻花已经到了他嘴里,另一端的湿意是如此清晰,偏生又甜得叫人欲罢不能,涌起千百种冲动。
年渺的屋子不大,但收拾得简单干净,看着利落宽敞,灯火稳定,不明亮也不昏暗,可偏生空气跟凝固住了一样,温度渐渐上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狭窄燥热的帐篷中。
“留着好。”季一粟神色如常,打破了凝滞的空气,“盖房子不愁砖了。”
年渺低下头,露出了血珠般的耳垂,默不作声地小麻花都重新包好,往他怀里重重一塞,没好气道:“你是铁牙么?全都吃完好了。”
季一粟看着他:“行。”
年渺背过身,没由来的失落,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去,一点点挪着脚步,直到贴在他身上,才一把抱住他,闷声闷气道:“师兄,你是不是想我了?居然主动来找我。”
季一粟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环上他的肩头,嘴上仍然毫不客气:“看看还有气没。”
年渺气得直哼哼:“你就是想我了,还不承认。”眼角的余光看见对方的手在玩弄他的头发,不断缠绕在指尖再松开,声音软了下来,“我去找你当然不能好好梳头。”
季一粟猜到了,但还是故意问:“为什么?”
年渺道:“这样你才会给我梳啊。”又开始忿忿不平,“说点好听的,不然我去给陆之洵做小麻花了,不带你。”
季一粟没欢喜两秒,骤然被戳到痛处:“谋害别人性命干什么,害我就够了。”言罢不由缓声,“说什么好听的。”
年渺用头顶轻轻蹭蹭他的下巴:“说你想我。”
季一粟低声道:“我想——”他并未说出那个“你”字,倏然将年渺横抱起来,眨眼出了房门,在无垠苍穹之下御风而行。
耳畔的风声呼啸而过,年渺吓得将他死死抱住,脸埋进他怀里看都不敢看,直到感觉落了地,风声换成人间烟火声,才偷偷睁开一只眼,再睁开一只,满目繁华。
季一粟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反而责怪道:“怎么轻了?又不好好吃饭?”
“吃了,是你的错觉。”年渺挣扎了一下,“放我下来。”
因着他们突然出现,四周的人纷纷侧目,他被放下来后红了脸,慌忙摸出块面纱,倒不是其他,就是觉得刚才太丢人,赶紧遮一下:“怎么突然带我出来?”
“不就是要□□花么?”季一粟不屑地牵着他,直直往边上的店里走去,“他找不到我还能找不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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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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