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行宫避暑的车队,很早就会出发。
妙元夜里跟顾舟置气,难免是一通打闹,等到最后终于睡下,已经不知是什么时辰。
次日清晨时,妙元整个人便像是长在了榻上一般,任凭晴芳喊了好几遍,都不肯起来。
顾舟洗漱完毕,还要赶去皇城外与谢江诸人汇合。他回头看见妙元这般无赖模样,不由好笑,索性直接上前,将妙元连人带被抱了起来。
妙元“啊”地一声,彻底清醒。
顾舟抱着妙元往外走:“左右殿下也是乘坐马车,外人看不见。就这样歇一路,想来也不打紧。”
妙元却挣扎起来:“不行!我还没有梳妆!”
顾舟弯唇而笑,脚步未停:“谁让殿下赖着不起,若是再等殿下梳妆,时辰早就过了。”
妙元发现顾舟竟然是认真的,一时大惊失色。
“你个混蛋!”妙元发现,重逢以来,顾舟就没法让她不骂他,“你等我梳妆,便是晚一些又怎么了,难道你去皇城找谢江汇合之后,你们就能立即出发么?”
妙元说着说着就感到委屈。
若是从前,她堂堂一个公主,金尊玉贵,又是最受父皇宠爱的,一直都是压轴到的啊,谁敢催她?
更别说像顾舟这样直接把她抗走了!
没错,虽然顾舟是把她抱在怀里,他走得也很稳当,但妙元就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麻袋一样,直接被他“抗”走了。
妙元眼圈泛红,脑袋蜷缩在薄被里,很是沉默了一会儿。
顾舟发现不对,低头看去,一时怔住。
此时他已经抱着妙元来到马车旁,有仆婢恭敬地打开车门,请二人上车。
顾舟思忖片刻,一手托着妙元的后脑,把她更紧地往怀里搂了搂。
抬步上车。
车内是铺的柔软的毯子,还有妙元惯用的软枕,坐席之类,都是一早就收拾好的。
随着车门在身后关上,顾舟小心扶妙元在车中坐好,自己也跟着与她对坐,伸手拂了拂妙元面颊上被泪痕沾湿的碎发。
顾舟面带疑惑:“臣有这么混蛋吗?”
妙元本来还只是安静地哭,听见这话猛地一抽鼻子,用身上裹着的薄被抹了抹泪,还是不理顾舟。
顾舟犹豫片刻:“……若是殿下实在不想出发,那便是晚上一日半日,也无不可。”
顾舟忍不住开始反思,是他从前没注意到吗,妙元的起床气,有这么大?
但其实细究起来,妙元自己都说不上她为什么委屈。
她确实在马车中,不会见什么外人,她原本的打算也是在马车上睡一路的。
而且既然要去行宫,她也没想推迟时间,让陈太后、小皇帝与谢江他们等她。
——她如今是不配的。
可真到了今日,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任性,不仅赖床,还耍脾气……
她是很真切的在为自己过去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感到委屈。
妙元哭得更厉害,眼泪珠子像断线一样掉下来,身体一抽一抽的。
顾舟看得愣住,竟一时犹疑,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他只好又朝妙元伸出手:“要不现在回去?”
妙元一巴掌把他的手推开了。
啪地一声,响亮地拍在顾舟手背上,倒是不疼。
顾舟难得不想再气她,又问:“那臣让人把殿下的妆奁拿来,殿下就在马车中梳妆?”
妙元不说话。
顾舟打开车窗一看,晴芳正站在马车下,手中捧着琼华长公主的妆奁。
顾舟抬了抬手,示意晴芳把妆奁送上来。
妙元这会儿不哭了,但膝盖蜷缩着,双臂抱着腿,下巴枕在膝盖上,一声不吭。
顾舟看看她,也没让仆婢伺候,自己从妆奁中拿出一柄木梳,开始给妙元梳头发。
——七年前他被迫留在公主府时,可没少被她逼着学做这种事。
细密的梳齿从妙元头皮上划过,两人不约而同回忆起了曾经的那些事。
少年第一次为女郎梳头,不仅生疏,而且还极为紧张。
好几次扯到妙元的头皮,妙元都要“啊”一声,然后侧过脸,仰头向少年示意。
顾舟满面通红,握着木梳的手都渗出了丝丝薄汗,然后才在不断的心理建设中,飞快地低下头,用唇在妙元的脸上触碰一下,又迅速离开。
这是妙元与他约定的。
扯痛她一次,他就要亲她一口。
要不然,她就又不让他出门了。
那时候顾舟刚被妙元掳到公主府,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逃脱,为此他甚至暗中求助了当时的太子……
如果妙元不让他出门,他怎么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呢?
于是顾舟只好听从妙元的话,答应她这种十分“不知羞”的行为。
……
顾舟思绪飘远,一不留神就扯到了妙元的头皮。
妙元“啊”了一声。
她皱起脸回头看他,面容上倒是没有什么恼怒,还是委屈居多。
她大约是在想:我都这般难过了,你给我梳个头,还能弄疼我?
但顾舟此时神思恍惚,看见她扬起的侧脸,鬼使神差,又如七年前那般低下头,薄唇落在了她的面上。
妙元呆住。
顾舟也微怔,目光清明几分,隔着咫尺的距离,与她眼神相对。
一种微妙奇怪的氛围在二人周身蔓延。
妙元倏地扭过头,硬邦邦道:“不会梳头就别梳了。早就该出发,你还要去面见镇国公。”
顾舟没应,他看着妙元侧脸,慢吞吞直起身,拿起妆奁中一支装饰简约的银簪,一手拢起妙元身后如瀑的长发,轻轻为她挽起。
如此,一个简单的发髻,倒是完成了。
-
晴芳又张罗着让仆婢端来清水,服侍妙元净面洗漱。
这般又过了两刻钟,妙元终于收拾停当。顾舟倒是没走,一直在旁边看着。
等到车队实际出发时,就比原先的时间晚了足足半个时辰。
顾舟早已派人去知会陈太后与谢江,告诉他们琼华长公主府会晚些出发,而他会跟在一侧陪同护送。
赶路的整整一日,妙元都缩在马车里,连面都没有露。
而顾舟也坐在一旁,与她一起。
直到马车在行宫外停下。
妙元从前没少来梁山行宫,父皇宠她,她在梁山行宫,是独占了一座除帝王寝殿之外,规模最大、装潢最为精美的宫殿的。
这次来到行宫,下车之后,顾舟自去寻谢江回话,妙元则直奔她住惯的云影殿而去。
却没想到在她之前,云影殿内,先住进了一位谢家女郎。
镇国公谢江一共娶过三位正妻,前两位皆已病逝。这位谢家女郎就是谢江第二位继室所出嫡女,谢长风同父异母的妹妹。
妙元此前与她从未见过,而之所以她能知道身份,是因陈太后也在。
陈太后甚至迎了出来,小心把妙元拉到一旁,赔着笑脸道:“这是谢家三娘,三娘年纪小,前几日入宫,跟皇帝倒是能玩到一处去……这次来,我就让她住在云影殿了。妙元你就让着些,住到不远处的玉芙殿可好?”
妙元眼神漠然地看着陈太后,没有说话。
但她听懂了。
小皇帝如今不过九岁的年纪,但这位谢家三娘,已经是内定的皇后了。
在以往的朝代中,也不乏这样权臣当道,幼帝早早大婚的情况。与其说是小儿女情窦初开、两小无猜,不如说是,小皇帝被逼着,不得不娶一位与权臣沾亲带故、关系匪浅的皇后。
而云影殿作为距离帝王寝殿最近的一处,从前被她占着,如今就落到了准皇后谢家三娘的手里。
陈太后脸上的笑有些僵硬,耐着性子柔声解释:“我本想在来的路上与你说的,但你来迟……现在她已经安顿下来了,你这次就去玉芙殿,好不好?”
妙元道:“好。”
她当然不会硬着头皮与谢家争。
说到底,她所有的公主尊荣,都来自父皇。而父皇一去,她什么都没有了。
陈太后显然松了口气,此时谢家三娘谢婉凝也走过来,朝二人行了一礼。
“殿下。”
谢婉凝瞧着大约十四五岁,脸上还带了少女特有的幼感,但整个人都端着,一板一眼,颇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感觉。
此时她唇角弯着浅笑,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大家闺秀的柔婉端庄。
“殿下刚至行宫,舟车劳顿,不如随婉凝到屋内吃口茶。”
“这倒是不……”陈太后张口就想拒绝,她熟知妙元脾性,本能地不想让妙元在谢家女郎面前多待,免得再闹出什么不愉快。
可妙元看着谢婉凝,回她一个灿烂的笑:“好啊。”
陈太后一惊。
妙元已经转了目光,语气也温和地对陈太后道:“母后想必还未安置完,皇弟那边也需要人看顾。我与婉凝妹妹去屋中吃茶,就不多留母后了。”
说完,妙元脚步轻快地上前,扯着谢家三娘的手就往屋里去。
陈太后站在原地纠结片刻,只好离开。
谢婉凝显然并不知道,这云影殿从前是妙元的住处。
她只是吩咐仆婢们端上茶水点心,又邀请妙元在主位落座,言谈间还有些小心,生怕怠慢了这位传言中脾气骄纵的长公主。
妙元看她并不似谢江那般行事张狂,还有些意外。
妙元喝了会儿茶,随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谢婉凝声音仍有些孩童的稚嫩,脆生生道:“回殿下,婉凝上个月刚满十四岁。”
妙元:“……”
她整整比谢婉凝大了九岁。她就算是再张扬跋扈,也不至于欺负一个这么小的小姑娘。哪怕她是谢江之女……小姑娘能懂什么?
但妙元又忍不住问:“你平时在家里,也是这个样子吗?”
谢婉凝茫然看她:“殿下是说什么样?”
妙元无言地摇了摇头。
她想起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是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谢婉凝却已经处事这般老成规矩。
这又是何苦。
谢江图谋大事,身边有谢长风这个亲子、还有诸如顾舟这样的心腹部下,何必又让他的亲女来趟这个浑水。
谢婉凝与年仅九岁的小皇帝,又当真能玩到一起去吗?
妙元这样想着,就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谢婉凝的头。
谢婉凝顿时一呆,杏眼瞪圆了看她:“殿下……”
妙元指指桌案:“冰酪还有么,我想再吃一碗。”
谢婉凝眼睛一亮:“殿下也喜欢吃这个!”
她连忙吩咐仆婢再去张罗,又转过头看着妙元,小声说:“我也喜欢吃,但是母亲不让我多吃,说女儿家吃多了冰的不好。”
妙元弯起唇角。
说起吃的,谢婉凝才有了些孩童的样子。
妙元也一直都喜欢跟心思简单的人说话,这会儿更加放松,闲闲问:“你来云影殿住,你母亲怎么没跟着一起来?”
“母亲在家照顾妹妹。”谢婉凝说,“妹妹如今年纪小,刚满一岁呢。”
谢婉凝口中的母亲,自然是谢江的第三位继室,如今的镇国公夫人燕氏。
如此话匣打开,妙元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谢婉凝闲聊,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谢婉凝还邀请妙元留在殿中与她一同用膳。
顾舟就是在这时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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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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