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长公主。”
在陈太后主持张罗,为河东节度副使顾舟举办的接风宴上。
众目睽睽之下,顾舟侧首向妙元举杯,含笑望她:“多年未见,臣问殿下凤体安康。”
这样的场合,妙元无时无刻不在提防顾舟,本就紧张,好不容易拿起杯盏喝了口水,就听见顾舟这般与她搭话,她竟呛了起来。
晴芳连忙跪在一侧,伸手抚住妙元后背,帮她缓解。
一时大殿寂静,只闻妙元一叠声的咳嗽。妙元脸色涨红,只觉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舟神色未改,倒是见她这般如临大敌的惊慌模样,心中有些想笑。
嘴角微微翘起,又被他压下去。
“殿下恕罪,是臣惊扰了。”
妙元抬手抹去眼角生理性的泪珠,缓过劲儿来,红着眼睛摇头道:“无妨。”
顾舟仍然维持着抬手举杯的动作,妙元也只能端起自己面前的琉璃杯,微微侧身,向顾舟示意了一下。
今晚这样的场合,接风宴,主角便是顾舟,刚刚甚至当众宣读了任命顾舟为金吾卫大将军的旨,正是风头无两、仕途得意的时候。
妙元不能不给他面子。
“大将军。”妙元眼睫低垂,视线凝望着琉璃杯中折射出的烛光,摆足尊敬姿态,“本宫贺大将军升迁之喜。”
“多谢殿下。”
顾舟勾了勾唇,对她这般模样颇为满意,仰头将酒灌入口中。
妙元也只能将杯盏凑到唇边,闭眼喝下去,这酒却是外邦进贡的烈酒,她喝不惯,当即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连忙抬袖掩住面颊,缓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顾舟瞧见此状,眉头轻皱,侧目问宫人:“水呢?”
却是宦官李才福亲自端着一个紫砂壶上前,为妙元斟到一个瓷杯里,满脸堆笑递给妙元。
妙元正难受着,当即也没多想,接过来就喝,然而下一瞬她就被惊到一般,失手摔了瓷杯,水渍溅落,浇到她半身罗裙上。
妙元不住地甩手,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晴芳瞧见妙元手腕上被烫出的一片红色,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就窜上来,破口骂道:“你这狗奴!怎给长公主端上这样热的茶水!”
李才福“哎哟”一声,连忙哈着腰赔罪:“殿下恕罪,奴婢也是一时失察……”
“失察你个头!”晴芳白眼一翻,也顾不上这是什么场合了,一手拍桌,指着李才福怒骂,“你就是故意的,看我们公主如今好欺负,故意……”
“晴芳,”妙元哑声打断,“别再说了。”
如今大殿内的乐声都停了,那么多目光全部集中在他们这一处,让妙元觉得难堪,又很是心累。
晴芳仍是恨恨,却到底被唤回理智,心疼地捧住妙元的手腕,往上面吹气。
妙元被吹得更疼,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的肩膀,顾舟目色冷沉地扫一眼李才福:“叫太医过来。”
李才福被这眼神看得心里一突,顿时害怕起来。
他本也是……本也是知晓这位新上任的顾大将军与琼华长公主的那段往事,知道二人之间有许多仇怨,因此才想着在今晚这种场合,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让琼华长公主出丑。
顾大将军应该很乐意看到的。
怎么跟他想象的不一样呢?
跟在顾舟身后的亲卫得令,立时大踏步出殿去请太医。
而顾舟又抬手,指了指李才福。
目光凉薄,宛若在看一个死人。
李才福冷汗涔涔,慌忙跪了下来。
“奴婢该死!大将军恕罪,长公主恕罪!”李才福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打,眼泪也跟着流出来,瞧着比妙元这个被烫伤的哭得还惨,“下回奴婢一定注意,求大将军恕罪!恕罪啊!”
一直坐在高位,陪着小皇帝当吉祥物的陈太后站了起来。
她勉强露出笑来,语气柔婉,想要缓和气氛:“一会儿太医就过来了,上点药,应是不打紧。李公公,你也真是的,这么不小心,还不退下领罚?”
坐在顾舟对面,留意这边动静许久的镇国公谢江,见状也出言道:“退下领罚吧。”
李才福一听,连忙顺杆子下爬,俯身磕头道:“奴婢这就去领罚,去领罚!”
说完就打算爬起来溜走,却听见顾舟道:“慢着。”
李才福浑身一僵。
陈太后、谢江以及大殿内所有的视线,顿时都聚集在了顾舟身上。
顾舟知道,理智上,他应该给谢江和陈太后面子。
但他不想。
“连个茶都不会奉,要来何用。”顾舟敲了敲案几,“拖下去。”
大殿内静了一瞬。
下一刻,两个穿着甲胄的亲卫上前,一人一边,拖住李才福的胳膊,在李才福惊慌失措的哭喊声中,把他拖了下去。
哀嚎声在大殿外戛然而止。
殿中众人面面厮觑,都猜到了这曾经风光一时的御前大总管的下场。
谢江面色虽有不虞,但到底没有发作,由着顾舟去了。
陈太后只能颓然坐回高位。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妙元被晴芳扶着离席,去往偏殿。
不多时,大殿内又响起阵阵乐音。
顾舟环视众人,停顿片刻,也起身往偏殿而去。
偏殿内,太医已经到了。
隔着一扇屏风,顾舟看见妙元正坐在榻边,由太医查看伤处,过一会儿,便拿出一小罐药膏来,交由晴芳,让她为琼华长公主涂药。
太医告退时,正好撞见从屏风后踏出的顾舟,他愣了愣,俯身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开了。
顾舟走上前去。
妙元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裙,轻薄的袖口衣料被捋到臂肘,露出来泛红的一截手腕。
她垂眸不看顾舟,等着晴芳给自己涂药。却见晴芳刚把药膏罐子打开,顾舟就伸出了手。
是问晴芳索要的意思。
晴芳顿了顿,抬目去瞧琼华长公主的神色,见她似是默认,又想起昨日才交待给她的话……
公主说,忍忍就好了。
晴芳咬牙,将药膏放到案几上,起身行了一礼,退出屏风之外。
顾舟一手拖住妙元白皙柔嫩的腕子,另一手去药膏罐子内抠挖了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抬目看看妙元,才把药膏轻柔地涂抹到烫伤处。
药膏清清凉凉,散发着一阵草木的清香,倒是令人舒服。
妙元手腕轻颤,终是忍不住心中的委屈与愤怒,出声问他:“今夜这样……瞧着我出丑,你满意了?”
顾舟手指微僵,但也只是片刻,他就面色自如地继续为妙元涂药。
妙元忍受不了他这般不吭声的模样,手腕一挣不让他再碰:“你这会儿又来装什么好人!”
顾舟动作顿住,他感受着掌心中消失的触感,目光定定落在了妙元面上。
“臣记得,”顾舟缓缓开口,语气中似有疑惑,“那李才福,从前对殿下最是尊敬不过,今夜怎会……”
顾舟不提还好,一提妙元当然是更加难堪和生气。
她想六年未见,顾舟当真是比从前讨厌多了,从前还只是固执,如今却学会欺负人了。
妙元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冷笑:“人走茶凉,时过境迁的道理你不懂么?顾大将军在本宫面前装什么,若不是为了讨好你,那李才福何至于故意来这么一遭……”
顾舟握住了她的指尖。
因为担心碰到她的伤处,他很是克制,只是安抚性地握着。
“是臣之过。”
顾舟喉结微动,想再解释几句,又忆及重逢后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没有多言。
“李才福已经死了。”顾舟看着妙元,语气是有意克制下的冷淡,“殿下放心,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
妙元一时怔愣,还想嘲讽骂他的话堵在胸口,没能继续。
主殿内的乐音断断续续传入耳中,顾舟缓缓贴近,低声道:“毕竟,殿下与臣两个人的恩怨,怎好让其他人插手呢?”
妙元眼皮一跳,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波澜,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他果然还是在报复她!
“臣都没能在殿下身上留下痕迹,他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腌臜东西,也配吗?”
顾舟面色嫌恶,一把将妙元抱了起来。
妙元一时惊乱,慌忙用两只手抓住顾舟的衣领,眼圈泛红:她就知道,顾舟跟李才福都不是什么好人!
顾舟笑了笑,抱着她往外走去。
“该回府了,殿下。”
-
妙元在公主府——或许现在该称为大将军府,养了几日的伤。
期间她依然住在天镜阁,顾舟每晚都会来与她同住,二人一旦见面,自然又是少不了一番讥讽争吵。
但妙元无论如何打骂顾舟,最后也只能憋屈地与他躺在同一张榻上睡觉。好在或许是时隔六年,二人心绪都有些变化,顾舟倒是没迫她做一些更过分的事。
又是七日过后,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已至初夏。
妙元晨起后还有些迷糊,心不在焉地坐在桌边用着早膳,晴芳突然一脸惊慌,神神秘秘地跑了进来。
“殿下!”
晴芳凑到妙元耳边,却一时紧张没说出话,捂住胸口喘气。
妙元疑惑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当初宫变,她看着自尽而死的父皇,又看着满宫城鲜红的血迹,更令人恐惧害怕的事。
也再没有她如今这样,明明是住着自己的府邸,却寄人篱下,更令人难堪的事了。
然而晴芳接下来道:“就在昨夜,住在西园里的几个郎君,还有那些伶人、乐伎们,都被抓起来了……”
妙元呆了呆。
“现在顾将军就在那边,说是要亲自审问他们,问他们以前是如何服侍殿下的……呜呜,那些人也都是这几年陆陆续续进府伺候的,都是顶顶好的人,若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呀!”
妙元放下碗筷,提起裙摆就跑出屋子,向西园而去。
顾舟这个混账,若是敢动她公主府中的幕僚,她可跟他没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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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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