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元牵着姜越泽的手走入室内。
姜越泽抬起小脸看她,看一会儿又嘟起嘴巴:“姑母都好久没来看我了。”
妙元柔声道:“这段时间姑母太忙了,实在是抽不开身。这不,一得空,姑母就直接来找你了。”
姜越泽并没有被哄到,他还是不开心:“父王和母妃都不在身边,姑母也不在,我每天只能和周嬷嬷与上官夫子一起……”
小孩儿说着说着眼里就涌出泪花,又委屈又可怜:“我还以为姑母也不要我了。”
妙元刚在椅子上坐下,一转头看见小侄子哭,连忙拍拍他的脑袋安慰:“没有的事。你父王和母妃也没有不要你,实在是当初……事发突然,不是故意把你留在长安的。”
姜越泽抽了抽鼻子。
妙元想,何止她这个小侄子啊。她不也是被落在长安的“小可怜”么?
如今谢江把持朝政,摆明了要控制她那个庶出的三弟为傀儡,肯定不会再让她兄长回到长安。
她和兄长一母同胞,又岂会落得了好?
只盼着兄长在南地站稳脚跟,能将她和泽儿一同接过去才好。
妙元很是哄了姜越泽一会儿,又拿起一边案几上的书,翻开一页。
“好了,姑母来考考你。”
姜越泽立时不哭了。
说来可笑,妙元从前是夫子最为头疼的那一类学生,最不爱读书,全靠兄长姜承鸿盯着她督促她,她才能勉强跟上进度。
如今兄长失踪,他的嫡长子却意外被留到长安,妙元只能担起身为姑母的重任,一边在谢江的眼皮子底下小心藏好他,一边还要抽时间来检查他的课业。
妙元觉得,她年少时所有的荒唐,都在最近几年还了过来。
果然人生中的苦与乐,是有定数的。
督促完小侄子的课业,妙元离开内院,叫来此处别院的管事赵迁。
赵迁四十来岁,为人精瘦干练,是早些年就被妙元外放出公主府,帮她留意长安城各处情报的眼睛。
此时妙元走在廊下,目光掠过池塘中含苞待放的粉荷,低声说道:“慕潇已经被顾大将军发现,他不能再留在公主府……我把他送回平乐姑母那里了。但慕漓若在南地探查到兄长的踪迹,必然会传信给慕潇。届时慕潇只能通过这里联系我了。”
妙元转目看向赵迁:“赵叔,若是慕潇有消息递过来,你便往公主府……罢,如今公主府已不再归属于我。你去东市的胭脂铺子里买一盒胭脂,我每旬派人往铺子里去一趟,知道你去过了,我就会来找你。”
赵迁连连应是。
妙元轻叹一声,只觉世事艰难。
她想到几日之前顾舟质问她关于慕氏兄弟的事,还好他眼中的自己,一直都是那个七年前骄纵任性、贪图美色的公主。顾舟误会了才好,如若不然,以他和谢江的关系,以及他们河东一系如今对皇室的提防,妙元恐怕要损失不少能为她做事的心腹。
半个时辰之后。
妙元与赵迁交代了一些细节,查看过此处别院的守卫,确定这里暂时还是秘密安全的之后,方出了别院,乘上马车回府。
-
顾舟并不在公主府。
事实上,他要走公主府作为报复妙元的工具,但他本身回长安之后,是在崇仁坊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府邸。
这座府邸曾经住过几位亲王,亦是规模不小。而崇仁坊本就毗邻琼华长公主府所在的永兴坊,顾舟登上阁楼,很轻易便能眺望到不远处的公主府。
顾舟曾经在江州读书时的同窗,张继川站在身侧陪他。
当年顾舟从江州远赴长安参加科考,就是与张继川一起。
但他被琼华长公主掳到府内,错过了会试。
张继川则中了二甲进士。
当初会试过后,妙元知道顾舟因错过科考而不开心,便与他一同上街游玩。就是在那一天,张继川与他们在东市偶遇,还见过彼时娇俏活泼的公主,与拘谨害羞的顾家二郎。
如今……却是不同了。
七年过去,张继川已经升至礼部,任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去年小皇帝被谢江拥立登基时,他还参与过筹办登基大典。
而顾舟虽错过会试,却阴差阳错,投靠了河东军,得到谢江倚重,有了如今的地位。
大抵这世间之事,总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
“大约五年多前……也就是将军您,离开长安的半年后。正是深秋,长公主似乎是在随驾去行宫围猎时,伤到了腿,并没有跟着先帝回京,直到第二年开春才养好伤回来。”
张继川努力回想着他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搜刮着所有听说的、与长公主有关的事迹,与顾舟一一道来。
“之后的事下官也不大记得,只隐约听过一些说长公主行事荒唐的名声,是比您从前在时,还要……”张继川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能涨红着脸道,“更恣意些。这么多年,也没再听说先帝要为长公主赐婚之类的话。”
顾舟想起从前在宫宴上偶然见过几次的面孔,淡淡道:“先帝素来是纵容她的。”
如果不是出现叛乱,皇权旁落,似妙元这般金尊玉贵的公主,是可以一直这样任性下去。
但顾舟大约也不会再有揽她入怀的机会了。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很快被顾舟掐灭。不,他还是会创造机会回来找她的。
张继川挠挠头:“将军,下官所知道的,关于长公主这些年的事迹,也就是这些了。”
这实在是少得可怜,但张继川一个与琼华长公主并无交集、寒门出身的小官,本就不该知晓太多。
顾舟笑了笑,语气和缓道:“这就够了。我与张兄多年未见,今日请张兄过府,本就是想着叙旧的。我刚到长安,过去的许多事都不知晓,张兄肯对我全盘托出,我已十分感激。”
张继川连忙道:“应该的。”
顾舟留张继川在府中用膳,晚饭并没有吃多久,送走张继川后,天色甚至还没有完全昏暗。
顾舟手中提着府中厨娘做好的点心,往公主府去寻妙元。
在外奔波一日,妙元果然累极了。
顾舟进门时,发现屋内连灯烛都没有点燃,妙元和衣躺在榻上,头上仍斜插着几支钗环。
顾舟将点心放到床头的小案上,于妙元身侧落座。他侧目一望,便瞧见朦胧夜色下,女郎沉睡中的安静面孔。
顾舟弯起唇角,屈指轻刮了一下妙元的鼻尖。
妙元皱皱眉头,却并没有立即醒来。
顾舟便索性捏住了她的鼻子——
妙元很快就挣扎了一下,睁开眼睛。
“顾舟!”妙元气得咬牙,“我才刚刚睡下……”
顾舟松开手,颇为无辜地朝妙元指了指案几上的点心。
“臣好心喊殿下起来用些吃食,怎么还被殿下这般责怪。”
妙元裹着身上的薄毯,一个咕噜滚到床榻最里侧:“我累都累死了……”
她看着顾舟凝望过来的视线,小声补充:“我是打算先歇一会儿再用晚膳的。”
顾舟目中染笑。
或许是因为最近几日心情好,此时他看妙元,便觉得十分可爱。哪怕她恼怒,或是骂他,他都觉得愉悦。
顾舟倾身过来,长臂一伸就拉住了妙元的手腕,迫使她下榻去。
“臣先陪殿下用膳,然后再陪殿下……”顾舟垂下眸光,与妙元双目对视,声音压得很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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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元不知道顾舟又抽了什么风。
此时两人都已经沐浴过,室内还点着灯烛,床帐被撩开挂在两侧的玉钩上。妙元困极只想入睡,顾舟却一手拿着烛台,另一手缓慢抚过妙元光洁笔直的双腿,似乎在检查什么。
顾舟握了多年的刀剑,手指早已不复当年细腻,指腹上带了微微薄茧,划过妙元皮肤,让她整个人都轻轻颤抖。
妙元难受地屈起一条腿,身体扭成麻花,把膝盖压在顾舟的手背上,不让他再动作。
顾舟转目看她。
“你到底在做什么!”妙元咬住手指,嘟囔着骂他,“若是要折腾人,就快些。不然就早些就寝……”
“……听闻殿下五年多前,在秋猎中伤了腿。”顾舟眸光微动,“臣是想看看殿下伤在哪儿了。”
妙元一愣。
顾舟注视着她:“所以,殿下伤在哪儿了?”
他找遍妙元双腿,没有看到任何受伤的痕迹。
可若是一个连疤都不会留的小伤,她何至于在行宫休养几个月才回京?
妙元动了动唇,停顿片刻才道:“我当时不慎摔下马,左腿摔骨折了,太医为我正骨,又叮嘱我三个月不能下地走动,我才留在行宫。后面伤养好了,却是数九寒冬,我便等到开春才回长安。”
说完,妙元狐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这种事又不是秘密,随便问一问就知道了。”
顾舟把烛台放回案几,倾身朝妙元这一侧倒过来。他手臂一伸揽住妙元,将心中的那丝怪异感压下去。
应该确实是因为受伤才滞留行宫。毕竟看她回宫之后,行事做派一如往常,甚至更加荒唐,而先帝也依然纵容她。
她的地位,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
妙元撇了撇嘴,有些气恼:“你就为了这个事,夜里这般折腾我。”
顾舟温声道:“臣自然是为了关心殿下。”
说话间,他却伸手托住妙元的后脑,薄唇触上她的,强势而不容拒绝地碾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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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中休沐,但顾舟本有军务要入皇城与谢江商议,因此照常起身洗漱,提剑出府。
妙元醒来时,床榻边意料之中是空的。
晴芳端过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正是避子的汤药,是妙元自那日暖阁,由着顾舟处置完西园众人之后,就让人去城中医馆给自己弄了方子,每日煎来服用。
晴芳看自家长公主朝药碗吹了几口气,然后仰头饮尽,一时心中又是难受:“委屈殿下了。”
“这倒是算不上什么委屈。”
实在是妙元这些年经历的事太多,已经顾不上情爱。更何况顾舟,是她六七年前欠下的“债”。
还完就好了。
况且——
“等熬过这段时间。”
妙元想,等她兄长在南地安置妥当,把她和侄儿都接走,然后带兵杀回长安,届时不管是谢江还是顾舟,都得乖乖跪下认罪!
她只需要苟住这段离乱的时间就好。
妙元想想“美妙”的将来,只觉得胸中那些愤懑之意全部消散,让她呼吸都顺畅起来。
一抬头,却见顾舟站在门外。
妙元一怔。
顾舟身上还穿着紫袍官服,腰间金玉束带,一手背后,眸色沉沉望她。
与妙元视线相碰时,顾舟抬步走了进来。
然后,很快,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晴芳手中端着的药碗上。
“你在喝什么?”顾舟问。
***
“顾郎君,把它喝了吧。”
宫中来的嬷嬷满脸慈祥,递给顾舟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喝了它,才能更好地服侍殿下。”
顾舟眉目不动,问:“这是什么?”
嬷嬷摇头一笑,仿佛顾舟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她“哎”一声,说道:“自然是男子服用的避子汤药。”
纵观宫闱秘闻与民间私方,从来都是由女子在事后服用此药,罕见有针对男子之物。
但皇帝对琼华公主纵容至此,又默认她往府中强夺郎君,当然是连这种细微之处,都替她考虑到了。
天家女郎不愁嫁,便是再荒唐又有何妨。
皇帝恩宠,竟至如此。
见少年面色冷漠,嬷嬷捏了捏手中帕子,笑道:“公主万金之躯,将来自然是要与驸马诞下子嗣。如今,公主既然选中了你,陛下|体恤公主,由着公主性子胡闹。但子嗣这种事,是万万马虎不得。顾郎君不会以为,你有幸能得公主青眼,就有资格与公主孕育子嗣了吧?”
顾舟看着嬷嬷,没有说话。只垂在身侧的拳头渐渐握紧。
“虽然现在顾郎君入府也不过月余,但少年男女,情窦初开,难免情不自禁。陛下也是未雨绸缪,命老奴前来为顾郎君送避子汤药。也是老奴心善,才与你解释这么多。”
“所以,喝了它,对你,对公主都好。”嬷嬷皮笑肉不笑地说完,眸中闪过一丝轻蔑,“免得到时候出了意外,损伤公主殿下凤体,你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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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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