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崔执瑶顿时清醒了,她倏地抬眸,眼风凌厉,快步跨进屋内。
果然,室内红绸高悬,喜烛摇曳,却空无一人。
“纪文焕……”崔执瑶气得不轻,几乎是咬牙念出这个名字。
她竟小瞧他了,在她崔执瑶的地盘上,在她的新婚之夜,他竟敢逃!
胸膛剧烈起伏,她握拳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迅速扫视了一眼空荡的婚房,目光在微敞的后窗上停留一瞬,随即对映月低声吩咐,声音冷冽如冰:“这件事不要声张,我亲自去抓他回来。你留在房中见机行事,不要让人发现异样。”
映月急忙应下。
崔执瑶不再多言,反手抽出墙上宝剑,红影一闪,人已携剑融入夜色。
寨子沉浸在新婚的欢愉余韵中,偶有巡夜的梆子声和远处传来的模糊笑闹。崔执瑶提着剑,身影在廊柱、屋舍的阴影间快速穿行,步履迅捷如猫,没有惊动一丝风声。
她脑中飞速闪过几个纪文焕可能藏身之处——马厩柴房、哨塔,甚至后山那处荒废的水榭山洞,她一一去寻,却仍旧没找到人。
难道……他已经出寨了?
今日普寨同乐,看守寨门的人难免松懈……这个念头让她心头愈发沉闷,一股被愚弄的怒火混合着说不清的焦灼直冲头顶。
她不再犹豫,转朝着下山那条隐秘小路奔去。
那路崎岖盘曲,深隐于乱木之后。夜色如墨,月光自层叠枝叶的缝隙间筛落,碎了一地凌乱的光斑。
崔执瑶几乎是凭着本能与对地形的熟稔在黑暗中寻找。
突然,她蹲下身。
泥地上,一个清晰的、与前掌方向相反的脚印映入眼帘——有人在此滑倒,脚掌向后搓出了一道痕迹。
看尺寸倒是对得上纪文焕今日所著之靴!
崔执瑶眼神一凛,指尖抚过那痕迹,泥土尚带一丝微润,离开绝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她站起身,回身循着方向上望,前方不远,是一处更为陡峭的斜坡,坡上蔓生的藤条有被新鲜扯断的迹象。
他确实来过此处!
崔执瑶找到了踪迹,却犯了难。
纪文焕既已逃至此地,为何突然转向这陡崖?那可不是下山的路。
她正自思忖,不远处却忽然传来窸窣脚步声。
前方突然现出点点光亮,两名手持火把的山寨弟兄快步近前,急道:“小姐,可算寻着您了。寨主请您速回。”
崔执瑶踏进寨内议事厅时,一股凝重的气息扑面而来,寂静中只听得见她自己的脚步声。
崔温茂端坐首座,面色铁青。两侧站着几位兄弟,个个垂首屏息,唯有陶肃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嘴角噙着一丝藏不住的得意。
她的目光疾速扫过厅内,最终落在一片角落空地上——纪文焕仍一身婚袍,只不过上面沾了不少泥土草屑,发冠歪斜,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模样狼狈不堪,正低头看不清神色。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飞快地别开视线,不敢与她直视。
崔执瑶死死盯着他,一股邪火从脚底直窜上来,若不是有这满屋子的人,她定要当场把这个作死的绑起来狠狠抽一顿!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直直望向首座:“爹,这是何意?”
崔温茂朝陶肃示意。
陶肃立即上前一步,声音温润却字字带刺:“师妹,这话该由师父与我问你才是。今夜本是你大喜的日子,师兄我担心兄弟们饮酒误事,特意加派了人手巡防寨子内外。谁承想,没抓到外来的闹事者,倒是在下山的小路上,截住了正要逃走的妹夫。”他刻意加重了“逃走”二字。
“哦?逃?”崔执瑶挑眉,心念电转。
“不仅如此,”陶肃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当众抖开——几包迷烟粉、火折子等物散落在地,“妹夫身上藏的东西可不少呢!这般装备,可不像是要在寨中安寝的模样。”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在她未换的喜服和手中宝剑上打了个转,语气愈发意味深长:“瞧师妹这身打扮,连喜服都来不及换,还提着剑……是急着去寻人了吧?不知师妹能否解释解释,这新婚燕尔的,为何新郎官要连夜‘出逃’,而你又这般匆忙‘追赶’?这所谓的良缘,莫非另有隐情?”
崔执瑶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脸上却强自镇定。
陶肃转向崔温茂,语气愈发恳切,眼底却闪着精光:“师父,依徒儿看,师妹先前说的什么两情相悦,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这纪文焕分明是她强绑来成亲的,就为了推拒您的指婚!”
崔温茂目光平静:“阿瑶,你作何解释?”
崔执瑶不答。
陶肃志得意满,假意叹道:“铁证如山,师妹怕是无可辩驳了。其实师妹若不愿与我成亲,大可直说,何必闹这一出?婚姻大事,岂容儿戏?平白让师父和众位弟兄看了笑话。”
崔执瑶冷冷注视着陶肃虚伪的嘴脸,心头涌起一阵恶心。当初父亲执意要将她许配给陶肃时,她明确表示过反对。走投无路之下,她去找过陶肃,让他一同抗议指婚。
谁知这人竟慢悠悠地反问:“师妹,你我青梅竹马,就算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这山寨上下,难道还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良配吗?”
她实在受不了他这骄傲自大的样子,才脱口而出自己在山下早已心有所属。
如今倒在这里装起深明大义来了。
崔执瑶冷静地想着退路。今日若真暴露了,父亲放走了纪文焕,大不了她再抓一次,然后同他远走高飞好了。反正她绝不可能留在山寨和陶肃成婚。她要跑,山寨里的人定是抓不住她的。至于纪文焕在山下的那些仇敌……
她还没完全想好对策,一直沉默的纪文焕倒是先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陶兄,寨主,可否容纪某一言?”
陶肃倒是没想到他还主动掺和,以为他要控诉崔执瑶的暴行,正好坐实罪名,便大方道:“纪公子若有什么冤屈,尽可道来,师父在此,定会为你做主。”
崔执瑶如蛇蝎般盯着他,眼神警告意味十足——他今日若真敢反咬一口,日后她绝不会让他好过!
纪文焕似乎被她的目光刺到,缩了一下,才开口道:“纪某不懂陶兄所言冤屈是何意。纪某与瑶……娘乃是两情相悦,何来强绑一说?”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变了变。
陶肃没想到事情会脱离掌控,笑容微僵。崔执瑶则愣了一瞬,随即又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嘴角,像是想看看纪文焕能说出什么花来。
陶肃微语气转冷:“纪公子,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什么?莫非是受了什么威胁?”
纪文焕并不看他,只看向崔温茂,神情竟显得有几分诚恳:“寨主明鉴,纪某今日出寨子,可不是为了出逃,而是与阿瑶约定好了,要去寨外的望崖台看星星呢。今日月色皎洁,星子明朗,正是观星好时机。”
顿时,崔执瑶心中了然。望崖台……确实是寨外一处视野极佳之地,也勉强算是在他“逃跑”的路线上。这书生,急智倒是有几分。
陶肃却嗤笑出声:“纪公子这谎话编得忒不尽心了!你们约定好一起去望崖台,为何你二人不同行,非要一前一后?纪公子初来乍到,不熟山路,师妹又怎会让纪公子独自前去等候?这如何说得通!”
纪文焕语气依旧平稳,带着点无奈:“陶兄有所不知。我与阿瑶原本约定戌时四刻一同前往望崖台。但在房中等了许久,不见阿瑶回来,想着她或许是酒兴上头,被兄弟们缠住一时不想脱身。我见窗外月色清透,星河璀璨,实在不想错过这般美景,便想着先去望崖台占个好位置等她。至于路径,阿瑶白日里曾与我描绘过大致方向,我自恃记性尚可,便想试着走走看。”
“那你身上的迷烟粉和火折子又怎么解释?”
“说来不怕陶兄笑话。”纪文焕面上适时露出一丝窘迫,“我自幼体弱,尤其惧怕蚊虫叮咬,故而临出门前,随手从阿瑶房间的抽屉里拿了一包粉末。但我并不认得那是何物,还以为是驱虫的香粉呢,没想到竟是迷烟粉,真是闹了大笑话。至于火折子嘛,夜里天凉,又是深冬,带着生个火取暖、照亮路径,又有何稀奇?”
“胡言乱语!”陶肃有些恼了,“就算如此,兄弟们抓到你时,你可不在望崖台!而是在下山的小路上!”
“是,我当时的确不在望崖台。”纪文焕坦然承认,眼神示意地指了指自己袍子上的泥土和刮痕,“夜色模糊,路径不熟,我在前往望崖台的路上不小心踩空,一下子便滚到旁边山坡下去了,陶兄看看我这满身泥污与狼狈就知道了。陶兄不妨问问抓住我的几位弟兄,是在何处发现我的。”
旁边一个参与抓人的弟兄犹豫了一下,主动站出来说:“寨主,陶老大,的确是在望崖台下边那片陡坡上抓到姑爷的。姑爷当时躺在地上,像是摔懵了,身边还有滑落的痕迹。”
“既如此,纪公子为何不从正门走呢?守门的弟兄可是说没见过纪公子出去啊?”陶肃紧追不舍。
纪文焕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我也很疑惑此事。陶兄说加派了人手巡防,莫不是独独漏了正门?我出去时,并未看见守卫。想来也不是陶兄疏忽,今日难得大喜,兄弟们贪杯喝多了几盅,暂时离岗也是情有可原。何况,”他再次看了看自己身上醒目的婚服,苦笑道,“我若真是想逃走,为何不换身轻便的常服,还穿着这身大红婚服大摇大摆呢?”
“你……你倒是能言善辩!”陶肃气结,“如纪公子所言,世间便真有这么多巧合了?这不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陶肃同他对视,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剑拔弩张。
“师兄不也没证据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吗?”崔执瑶不再看戏,上前一步,站到纪文焕身前,直面陶肃,“我与纪郎的新婚情趣,师兄也要横加插手,弄出这般乌龙来,倒真是……关心则乱啊。”她语带讥讽。
陶肃脸色涨红:“我如何没有证据?迷烟粉、火折子、他出现在下山小路,这都是证据!只不过全被他巧言曲解罢了!”
崔执瑶冷笑:“能被三言两语便曲解的证据,便算不得铁证!师兄怎能如此狭隘,见不得我与纪郎恩爱?”
陶肃看着这俩人一唱一和、沆瀣一气的模样,气得肝疼,转向崔温茂:“师父!这……这是否太过巧合了?弟子认为,此事绝非那么简单!”
崔温茂沉吟着,正要开口。纪文焕突然轻轻笑了笑,声音不大,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陶兄要证据,也是有的。”
陶肃一脸不妙地看着他。
纪文焕抬头,目光清朗地看向崔温茂:“寨主,我去望崖台时,见那里山茶花开得正好,便随手折了一些,编了个花环,想等阿瑶来了送给她,聊表心意。不料中途失足滚落山坡,那花环当时我已放在一旁干净的石头上,并未拿在手上。想来,陶兄如今立刻派人去望崖台边缘那处最大的岩石附近寻找,应当还能寻到。”
崔温茂指了方才说话的那个弟兄和另外一人:“你们去望崖台,仔细找找!”
厅内再次陷入寂静,只能听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陶肃脸色阴晴不定,崔执瑶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纪文焕垂着眼,看不清神情。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两名弟兄去而复返,其中一人手中,赫然拿着一个用新鲜山茶花枝叶编就的花环,虽然有些散了,但花朵依旧娇艳,带着夜露的湿润。
“寨主,确实在望崖台的大石头边上找到了这个!”
陶肃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动了动,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行了!”崔温茂沉声开口,打破了沉寂,“还不快给姑爷松绑!”立刻有人上前为纪文焕解开绳索。
接着,崔温茂看向崔执瑶,语气缓和了些:“阿瑶,今日是爹不好,偏听偏信,不由分说便绑了你的夫婿,毁了你的新婚惊喜。现下误会既已解除,你们便回去好生休息吧。今晚也闹得够久了。”
崔执瑶却不动,目光如冰棱般射向陶肃:“爹,师兄仅凭臆测,三言两语便挑拨得爹误会我与纪郎,害纪郎平白受了好大的苦楚和惊吓,更是毁了我好好的洞房花烛。这事便这么轻飘飘地过了?”
崔温茂似乎已经料到她此举,温和问:“阿瑶想如何?”
“女儿心眼小,最是记仇。”崔执瑶一字一句道,“师兄既然在新婚夜绑了我的郎君,让纪郎受了这般委屈。女儿少不得要讨回来。不如就让师兄也亲自体会一下被捆的滋味,绑了自个儿,在马厩里睡一夜吧。也好让他长长记性,日后莫要再捕风捉影,搬弄是非!”
崔温茂看了眼神情愤懑却又无法反驳的陶肃,又看看一脸倔强的女儿和旁边揉着手腕、低眉顺眼的“女婿”,似有些无奈,终摆了摆手:“既如此,陶肃,你就照你师妹说的办吧。”
“师父!”陶肃难以置信。
“去吧!”崔温茂语气不容置疑。
陶肃胸脯剧烈起伏,不平地瞪了他们二人两眼,终究不敢违逆师命,只得咬牙领命:“……是,弟子领罚。”
此事算告一段落。崔执瑶不再多留,一把拉过刚被松绑、尚且有些踉跄的纪文焕,沉声道:“我们走。”
纪文焕几乎是被她强扯硬拽地拉出议事厅的。一路无话,只有夜风呼啸而过。进入新房时,崔执瑶像是将他整个人直接丢了进去,随后“哐当”一声重重关上房门,落了栓。
房间内红烛依旧,喜庆的布置未曾变动,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崔执瑶转身,红妆未卸,一双美眸却燃着熊熊怒火,直直射向惊魂未定的纪文焕。
纪文焕对上她那恨不得剥了他的皮的眼神,如赴死般闭了闭眼,心头冰凉一片,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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