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茶结束,朝海会终于落下帷幕。
万江寒在前面走着,时不时回应一声路过弟子或长老的“见过仙尊”,脑子里消化着北天剑宗孩子王裴清传授的育儿心经 。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万江寒忽然问。
嬴战仰视着他的背影,答道:“七月初七。”
“七夕节吗?”前面的万江寒忽的停下来步子,略带思索的转头,问他:“今日是七月初几?”
山中不知岁,世上已千年。
若非朝海会在七月,他恐怕连现在七月都不会知道。
万江寒其实觉得一年一度的生辰也没什么过的必要,他瞥了眼自己的徒弟,心说,生辰也就这种没活几天的小玩意会期待些了。
“是七月七。”
万江寒微愣:“初七啊……”
他略微低头,看到那孩子面露期待的怯生生看着他。
可真是可怜死了。
他犹豫道:“今日我轮守云中,我带你去城里转转吧。”
万江寒话还没说完,嬴战就感到脚下一空,被抱起来的人一时没有适应这过度亲密的动作,于是一大一小二人面面相觑,腰杆都挺得绷直。
几秒过后,万江寒有些尴尬,面露遗憾叹了口气,将他放了下来。
“算了,待会御剑的时候你站我身后,抓着我衣服吧。”
“我……”嬴战踩着地面,看着赤心剑发出一声剑鸣横在了万江寒面前。
万江寒停下动作,看向他:“怎么?”
嬴战抿唇:“没事……”
“羲阳峰峰主江昂见过仙尊。”
路过的化神修士中年模样,俯身对着万江寒行礼,他的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正有一下没一下的看着嬴战。
万江寒微微一愣,回忆了会方才一笑,道:“你就是羲阳峰新来的峰主啊。”
江昂回笑:“正是在下,久仰法寂仙尊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真真是灵清气正,器宇不凡。”
万江寒看向他身后躲着的孩子,打趣道:“掌门师兄说你精通庶务,我先前还想着能有多精通,你这也是有精力,羲阳峰几百年未有人用了,事物都处理好了?刚来就收徒弟啊?”
“剑仙说笑了,这却并非在下的弟子,乃是犬子江月。”江昂面色温柔,轻手轻脚将身后孩子拉出来,摸了摸他的头,鼓励道:“月儿,问仙尊好。”
江月红着脸惊慌失措,被拽出来就想再钻回去,被父亲拦住后慌不择路又躲到了一旁草丛里。
江昂火急火燎的去抓人,江昂抓江月就跑,江月跑江昂就抓,父子二人乱作一团鸡飞狗跳,激起无数飞花落叶。
“月儿!站住!站住!”
“不让你问好了,快回来!”
眼看就要被擒,江月周遭植物却忽然疯长开来,环绕在他的周身,形成一个绿色的茧。
万江寒挑了挑眉,将嬴战拉近了些,又带着他躲过刺来的树枝。
江昂则是将江月从茧中剥了出来,他将孩子抱在怀里,神情尴尬的看向万江寒:“仙尊,犬子怯懦,让您见笑了。”
万江寒瞟了眼遍生尖刺的植物,又看向那柔顺趴在父亲怀里的孩子,不置可否道:“令郎身负乙木之体,同草木亲近,柔软又不柔弱,草木之拙难掩其锋芒。如此天赋,世间少有。”
江月抬头偷偷看了万江寒一眼,又低头对江昂耳语了些什么。
江昂眸光一闪,随即哈哈大笑:“仙尊谬赞,犬子虽怯弱,然论根骨天赋确实世间鲜有其比,不知仙尊……”
“剑者,锋芒毕露。我的剑淬于冰火,他又属木,我不适合教他。”万江寒摇指东南,又若有所指笑道:“不工峰峰主白令行甲木之体,她的剑法大开大合、大巧若拙,或许更适合这孩子磨练心性。”
江昂面上失落,还未言语,他怀中的孩子忽然从父亲怀里跳了下来,三两步跑到万江寒面前,抬起头同万江寒对视起来。
“怎么?”万江寒低头看着他,还在等着他说话,就见到江月又转而看向了嬴战。
嬴战在他目光中上前了几步,背对着万江寒,忽的对面前江月森森然笑了下。
江昂欣慰道:“两子年岁相当,想来更容易亲近,做个玩伴也算是竹马佳话。”
话音刚落,只见江月忽的对嬴战狠狠一推!
嬴战:“……?”
这一推携着些许修为,嬴战几乎是飞了出去。
“我去——”
万江寒于空中将徒弟揽住,看了眼不远处的悬崖,脸色大变,怒道:“江昂!这就是你怯弱的好儿子?!”
“仙尊恕罪,剑仙恕罪!”江昂飞身上前,他面色发白,扬手挥向江月,见幼子眼框泛红颤抖着,又在贴近时卸了力气。
终是一甩衣袖,怒道:“江月,你这都是跟谁学的?怎么又——你这逆子!还不给仙尊磕头谢罪!”
威压使江月双腿一弯直直跪了下来,江昂转头又看向万江寒,苦笑道:“仙尊……月儿自幼丧母,长在族地我又少有管教,是我教导无方。”
万江寒拧着眉,冷笑道:“他丧母管我什么事?今日……”
“此物,全做赔礼,赠予高足了。”
万江寒看向江昂手中托举着的黑色木块,又看向似乎已经被吓到,正抱着自己大腿的嬴战,他犹豫道:“原则上是不行的,但话又说回来了,你这寒铁木什么年份的?”
江昂屈腰行礼,苦笑:“万年,以充高足锻剑之资,只望剑仙过往不咎,莫要告知他人。”
万江寒接过了那木块,他看了眼正红着眼睛恶狠狠瞪着嬴战的江月,皱眉道:“江峰主,惯子如杀子。”
“是,江昂受教。”
江昂话音刚落,一旁跪着的江月就对他伸出了手,低声念了句“爹爹”,江昂叹了口气,终还是将他抱了起来。
父子二人背影渐远,万江寒收回视线,低头唏嘘:“你小子是真背,出趟门能遇到这种事。”
嬴战抬头看向他,亦是手一举,低声唤:“师尊。”
“你学的还挺快。”万江寒失笑,无奈的蹲了下来,抱着他踩上了赤心剑:“怕了?也算因祸得福了,等练好了剑,你去给那小孩打几顿再给咱出出气。”
“好。”
嬴战趴在万江寒肩头,看着青山叠青山,山外白雪茫,弟子往来不息,飞剑织光成网,众人言笑晏晏,三步一问好,十步一折腰。
他只恨时间不得停留于此刻。
万江寒却没有给他再感慨的机会,待赤心剑驶上高空,他忽的将徒弟从怀里生生拽了出来,而后红衣一闪凌空而起。
剑上徒留嬴战一人,下一刻就连剑也在脚下消失。
嬴战在坠落中愣怔,在即将落地时才脸色一黑,想起了前世也有怎么一遭。
该死的江月,真该死。
该死江昂。
该死的裴清,该死的公孙恕……
昔年有人评价他怨为皮囊恨为骨,这对他而言却并非诬陷。
他的确……满腔怨恨。
他向来,看谁都有几分该死。
……
“你应当对他多点耐心。”
万江寒瞪大眼睛,一把掀了头也不抬持笔写字人的书案,怒及反笑道:“我没耐心?我还没耐心?!好你个公孙恕,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合着被咬的人不是你是吧?!”
他上前几步,将一只手抬起来,手背几乎要贴到公孙恕的脸上。
公孙恕被血腥味熏的微微皱眉,椅子的前脚离地上后仰了下,以此躲避开万江寒伸到面前的手。
那只手白皙细腻到不像个剑修,上面新伤叠旧伤都是牙印,甚至有不少被生扯掉肉的凹槽,最新的伤口翻出白骨,还在往外渗着血。
“我还不够有耐心吗公孙恕?”
他说着,手边衣袖滑落,露出的小臂伤痕累累比手也不逞多让。
“你还要我怎么办?”这位大乘剑修的语气甚至透出绝望与迷茫:“我跟他说不能咬人,他点了点头,结果我刚一转身他就来咬我脖子。”
公孙恕视线落在他的脖颈上,果然有新伤初愈的白色痕迹。
万江寒痛苦的道:“我给他递糖吃,他就着糖就要来吃我的手。”
公孙恕不动声色看了眼门口,那个会咬人的孩子这会扒在门边露出了小半个脑袋,浅色发金的眸子如同食肉的妖兽,总归不太像人,此时正藏在房外窥探房里。
像警惕的幼兽。
更像是狩猎的野兽。
这位门生无数的道主一向是懂得教化的,但显然也没遇到过会咬人的徒弟,因此并不精于驯化之道。
犹豫了会,道主无奈的说:“朝闻道前些时日刚向药谷采买了伤药,我从私库出款也备了些。回剑宗时给你带上些吧,另还有祛疤的药也有。”
万江寒没有理会,只是闭了闭眼,继续道:“我依你所言尽力安抚,他再怎么动口我也不打不骂,我笑脸相对——他就一边看我笑一边啃我。”
他睁开的眼睛不复平日凌厉,只是满目沧桑:“公孙,我真的好崩溃。”
公孙恕看着他的神情,又犹豫了会,接着说:“要么你把他放我这,我教些时日试试?”
万江寒终于得到了想听的话,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一扫疲态,眉飞色舞的欣然应道:“那再好不过了,我把他交给你了。”
他话音刚落,原本躲在门口的小孩忽然闯入房内慌乱的看着二人。
万江寒侧了侧头,看了眼那孩子,又看向公孙恕,道:“你看,听得懂一些话了。”
只是不听话罢了。
公孙恕伸手,隔空将万江寒推翻的书案恢复成原状,这才放下了手中染墨的毛笔:“之前听不懂,如今却听得懂,说明这段时日的教化是有用的,他非常聪明。”
万江寒没有回话,算是默认。
那孩子看了眼万江寒又看了眼公孙恕,来来回回数次让屋内二人颇觉好笑。
还不等二人笑出声,却变化突生。
万江寒看着对自己冲来的孩子,心下了然他要做些什么。
果然裸露在外的手再次被尖牙利嘴咬住,这次狩猎者却意外的没有去撕咬,只是静悄悄衔着手盯着自己,像在控制猎物。
“猎物”气笑了,他没有去驱赶不自量力的幼兽,只是看向公孙恕,道:“看到了吧,就是这样。”
公孙恕却道:“看来他很依赖你。”
万江寒依旧挂着冷笑:“当然,被赶出谷仓的老鼠也会着急。”
公孙恕:“……最起码他似乎只对你情有独钟”
这又何尝不算是依赖?
万江寒唇角的弧度在此时却慢慢卸了下来,苦笑道:“我倒也想他只盯着我——江昂亡妻留下的独子折他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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