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山静覆雪,听碎玉声。

风临裹着一袭厚袍,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溯微山。今日宜观天象,她背着自制的简易仪器,盘算着若观测到特殊天象报与官府,便能换得几两银钱。仪器是外婆传的铜铃改的,观云象从未失手过。

她本是民俗学硕士,却意外穿进了这本古早虐女小说。书中男主名为缙云赞,无数美人为之飞蛾扑火,与其他女子争斗,为之付出所有,最后却被他弃之如敝履。

缙云赞获得了诸多助力登上皇位,又因着自己的疑心坑死了帮自己夺得天下的忠臣,还编造罪名灭了女主凌云染满门,在凌云染死后坐拥天下、悲痛欲绝——那是不可能的,这只是小说美化罢了,得了皇位安能为一人守心?

书中世界过于疯癫,风临无意干涉大人物的事情。所幸她穿成了一个没有姓名的小人物,如今又凭着自己的专业知识在民间有一技之长,倒也在这民间寻得了一条安身立命之道。

正于一处背风坡架好仪器,仰头观天,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似是被强行咽回喉间的闷哼。

风临动作一顿,立刻屏息凝神。

万籁俱寂中,唯有寒风掠过树梢的呜咽。但那细微的、仿佛忍着极大痛楚的吸气声,又断断续续地传来。

她心中一凛,悄然收起仪器,反手摸出防身用的短刀,循着声源,轻手轻脚地拨开挂满冰凌的枯枝。

下一刻,她的呼吸窒住了。

皑皑白雪中,一抹玄黑身影静静卧于一棵老松之下,周身已覆上一层薄雪,墨色发丝凌乱地黏在苍白的面颊与颈侧,其间隐有暗红血迹。

“谁在那里?”她压低声音问道。

风临蹙眉,小心上前,蹲下身,伸手探向他鼻下——尚有微弱气息。她忙替他拂去脸上冰雪,指尖触感一片冰寒。待看清对方面容,她不由晃神一瞬。

这张脸,几乎是她这个民俗学者对古典美男的完美显现——眉骨与鼻梁的起伏,像极了宋画里的山川轮廓,隽永又大气。

那双眼睛紧闭着,纤长的睫毛如初生的雀羽在白玉般的脸上投下浅淡阴影,无端让她想起志怪小说里,月华下会敛翅休憩的精魅。

风临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古诗:“此乃天上客,非是世间人。”

她定了定神,迅速检查他周身,发现他腰间衣物已被洇湿大片,血色深浓。若是再放任他在这雪地里,那可是活不成了。

“风临心下微软,终是不忍见一条性命就此湮灭于风雪。她转头将仪器绑在这棵树身上,又回来将人背下了山去。

她正一深一浅地踩着雪坑,忽从道旁枯树后闪出一个彪形大汉,拦住去路。那人脸上带疤,眼神凶悍,目光在她背上打了个转,瓮声道:“风大师,这大雪天的,你又在山里发了一笔横财?这背上这人,是死是活呀?”

风临心中厌烦,冷叱道:“让开!”

那汉子非但不让,反迫近一步,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你背着个人,走不快。俺也不多要,分俺几两银子买酒驱寒,便放你过去。”他搓着手,眯眼看向灰霾的天空,“不然,俺有的是工夫跟你耗,就不知你背上这位……还耗不耗得起。”

风临停下脚步,抬眼看他,目光沉静如冰:“今夜有暴雪,你现在回去加固屋顶,还来得及。而且你左肩旧伤逢雪必痛,现在回去用艾草炙烤关元穴,尚能安眠。”

“呸!少吓唬人!”那汉子嘴上虽硬,眼神却是一慌。风临观测天象的本事,四里八乡无人不晓。而且她方才言中了自己左肩旧伤之事,这件事他从没对外说过。

“信不信由你。”风临不再多言,背好背上的人,举步欲行。

那汉子脸色变了几变,终是悻悻侧身让开,嘴里兀自嘟囔:“……算俺倒霉!”

风临未再看他一眼,只踏着积雪,稳步离去。

背着人回了自家小院,风临几乎去了半条命——背着一个成年男子在雪地里踟躇前行,实在是艰难。路上她不知道脚滑了多少回,咬着牙拖着他到了院子,她背上已经是汗涔涔一片。

忙着为他抓药和治伤,一晃就过了十余日。因着要照看他,风临白日里不去远处,只是在附近摆摊。如此下去,她都消瘦了不少。

“这个家伙,耽误了我这么多事,等他醒了一定要好好敲诈他一笔,不然我的苦头可白吃了!”风临这样想着,却又帮他添置了新衣。这人之前的衣裳破败不堪又被血糊得没眼看,风临直接给他烧了。烧旧衣去病灾,望他早日康健。

“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呢?”风临趴在床头盯着他的脸,心中不免哀怨:“古装剧里不是救了人没多久,这人就能自动醒过来吗?可为什么你还没醒?这都快二十天了。”莫非真是她照料不周?可她已经倾其所有了。

要是人死了怎么办?风临嘟囔着道:“死了的话,我还得把你给埋了。”

她絮絮叨叨,倦意渐渐袭来,手指无意间搭在他腕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指下的人似乎动了。风临一向睡眠浅,睡意褪去。她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着床上人,发现他正以手撑着床试图支撑起身。

“别动!”风临忙起身搀扶,让他借力缓缓坐起,“你昏睡许久,气血未恢复,猛然起身恐怕要晕厥。我扶着你,你慢点。”

那人听着她的话也十分顺从,待坐稳后,脸微微偏向她这一侧,目光却空洞地落在虚空中:“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这此处是何地?”

“这是我家。”风临笑道,“那日我去溯微山观气象,刚架好仪器就听见山中有人声。我四处寻找,发现你竟然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我还以为你死了。不过你的命的确挺硬的,受了那么重的伤,身上积了一层雪,却还活着。”

她绘声绘色地比划着那日的场景,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看她的脸,一时有点气恼,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那人抬起头,仍然丰神隽上、琼姿皎皎,可那双眼睛却木然得很,无神无光,暗如黑夜。

风临突然收了笑意,伸手在他眼前轻轻一挥,见他瞳仁毫无反应,心中忐忑:“你的眼睛……”

“我醒后,似是看不见了。”他语气平静,仿佛说的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风临心头一顿,放缓声音问:“那,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讳?还记得自己的家在何处吗?”

他低声道:“我没有姓氏,只记得旁人唤我“阿晏”,就是河清海晏的‘晏’。我没有家,也居无定所。”

“怎会如此?”风临蹙眉,“你当时身上穿的衣料不像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你莫不是在诓我?而且你这样的相貌,也不像是流浪汉呀。”

阿晏微微一笑:“姑娘说的没错。”

风临将眼一横道:“那你骗我……”

“那衣裳确非我所有。我本是一介游侠,因些机缘,进了一富贵人家暂充护院。前番主家遭难,被仇家追杀,夫人和家主断后,我和众护院护着少主离开。为了保护少主,我身着少主衣饰引开追兵,不幸负伤,仓皇间逃到一山中,其后便一无所知了。”

这番说辞倒是很有道理,风临对他的话信了七八分,随即又想起最为要紧的事:“那你之前可有存下什么家当?我救你耽搁了不少时间,也费了不少精力。你得多少报答一下我。”

阿晏微愣,面露赧然道:“在下惭愧,这些年未存下多少银两,且都消失在这次逃亡中了,若在下日后……”

“停停停,我不管什么日后。你是说你没钱?”风临一向最不喜欢别人承诺日后——对她来说,日后如何皆是空话,毫无用处。

阿晏倒也实诚:“对,在下如今身无长处。”

“那行,你就以身相许吧。”

“这怎么行?”阿晏镇静的脸上终于有了茫然之色,声音中也有慌乱之意。

“这怎么不行?”风临用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望向自己,尽管他看不见。

她一字一句道,“你既然没钱,又行动不便,无法抵去自己看病的债,那不如就以身相许。”

阿晏闻言一怔,下意识往后躲去:“这……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姑娘,你这未免过于草率了。”

风临挨着他坐下,将他的身子掰了过来:“有什么草率的?你未娶,我未嫁。我救你性命,予你容身之所。此乃天意,你我也算佳偶天成!”

阿晏沉思许久,轻声问:“可是,为什么?”

风临凑到他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旁,声音中带着一丝狡黠地笑着:“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瞧上你了,阿晏公子。”

屋内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昏暗的光线里。炭盆中,一块烧透的炭“噼啪”一声,迸出几点星火,旋而又黯了下去。这细微的声响,反而将此刻的静默衬得愈发沉重,几乎能压垮人的神经。

风临能清晰地看到,阿晏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他似乎心中挣扎不已,不知是不是不愿就这样被逼着和她成亲。然而,他的挣扎也仅仅只有这一瞬。随即,他的手便缓缓松开,恢复了那种认命般的无力。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发出一声极轻、极缓的叹息。

那叹息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喜悦,只像是一种心头石头落地的释然。而这声叹息裹挟着温热的呼吸,拂过风临的耳廓,激起了一阵微妙的战栗。

他微微向后,与她拉开了一寸距离。这一寸,是他为自己保留的、最后的尊严与空间。他空洞的目光依旧落在虚空中,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东西做最后的诀别。

良久,就在风临几乎要以为他会断然拒绝时,他低沉而平静的声音终于响起,像终年不化的雪山上滚落的碎冰:

“姑娘于在下,有救命之恩。”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反复斟酌与酝酿。

“若此乃姑娘所愿……”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他终于道:“……如你所愿,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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