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庄生晓梦(十一)

早就疑他痴傻,如今又听他痴话,宋三心中愈发惊疑不定,忙向后撤了一步,“唤谁师兄?谁是你师兄?”

顾大少爷笑道:“自然是宋师兄您了。”

嗐!倒叫他攀扯上关系了。

宋三嘴角微抽,不解道:“为何?”

话音落下,却见这厮笑得神秘,不发一言。

仔细回想在幻境中发生的种种,宋三皱起眉头,不确定道:“是因着聂师叔的缘故?”

顾连舟这才放下手来,站直了身体,“先前在梦中你已见过,聂风息正是我的师父,而你唤他师叔,按照辈分,顾某称你一句‘师兄’亦不为过。”

理虽是这么个理儿,可被唤作“师兄”却是头一回。

宋三默了默,不愿接茬,干脆绕开话题,“我正要问你,聂师叔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又怎会成了你的门客?”

“算不上门客。”顾连舟摇头,“我家中之人皆不知师父的存在。”

宋三挑眉,这话听着倒是奇怪。

拜师并非小事,顾家人竟不知晓?

顾少爷整了整衣摆,自顾自地重新落座,待他深陷进圈椅之中,方喟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宋三却也不拖泥带水,当即拖来长凳,在顾连舟面前坐下,“宋某洗耳恭听。”

灯豆摇摆,将人影晕成一团。

看着顾连舟那张雪砌银堆般的面颊在灯下晃眼,宋三撑着下巴,渐渐被低沉的男声吸引去了注意力。

“第一次见师父时,我尚且年幼。那日我在庄子上,偶感风寒,高热不退,恰逢师父留宿,救了我的命。”

“师父那时的身子没比我好上多少,满身的药味,小孩儿都不乐意近他的身,我也不例外。”

宋三忍不住评价道:“小白眼狼。”

顾连舟看了她一眼,轻笑道:“师父也这么说我。那时的我虽年幼,性格却十分乖戾,旁人若是想与我亲近,我便愈发排斥那人,直到他不敢接近我。也因此,我将府中上下都得罪了遍。”

“……”

这是浑身的刺将别人扎穿了。

“我本意并非如此。”顾连舟拾起桌面的茶杯,给自己斟了杯热茶,波澜不惊道:“我天生怪胎,说是扫把星也不为过,凡是近我身的,没一个好下场。”

宋三愕然。

而后,她竖起手指,指向自己,“顾公子,您可别是在咒我。”

顾连舟抿了口茶,闻言险些笑出声来,“宋师兄说笑了,我如今既然敢来,便不怕害了宋师兄。”

宋三哽了一瞬,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灯油燃烧发出”哔啵“的闷响声,顾连舟抬手拢住暖黄的光源,修剪得整齐的指甲亦被染得金黄,他问:“宋师兄可听过‘阴阳眼’?”

宋三颔首:“自是知晓的。”

阴阳眼,又称为‘天眼’,可见常人不可见的妖邪,是天机门术士穷尽一生追寻的术法。

而如今这词出自顾连舟口中,却变了味道。

“自我目能视物起,便能看见重重叠叠的虚影,其面目之可憎,形状之可怖,常引得我惊惧不止,啼哭不息,时间久了,家中人便认为我中了邪,请了数位天师为我驱邪亦无用,索性将我送去了庄子。”

宋三忍不住看向他的眼睛。

成年后的顾连舟五官舒展了不少,一双狭长丹凤眼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显温情。

乌黑的瞳仁含在深邃的眼眶之中,眼尾透着薄薄的血色,打眼看去……

分明是双脉脉含情眼。

似是料到宋三的反应,顾连舟弯了弯唇角,笑道:“后来便看不见了。”

说到此处,他作出一副可惜的模样,“如若不然,我也不会叫那暖春阁的妖邪近了身。”

这会儿他倒是生出自信来了。

宋三敷衍地笑了笑,心道你纵然生了双阴阳眼,没有术法傍身亦是白搭。

更何况她又不是没见识过他在幻境中的身法,简直是……不忍直视。

也不知他拜入师叔门下的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

腹诽间,面前陡然横了一只手,下一瞬,桌面的青瓷茶杯被翻了过来,有热腾腾的茶水注入其中。

宋三抬头,撞进一双殷切的眼睛。

“夜里寒凉,师兄喝些热茶,暖暖身子。”顾连舟推动茶杯,又往她身前送了送。

沐浴过后的通体热意渐渐散去,有微凉的寒意爬上手背,且有攀援而上的趋势。

宋三接过杯子,凑近唇边啜饮一口,颔首道:“多谢。”

见状,顾连舟方满意地收回目光,继续讲他与聂师叔的精彩往事,“师父驱散了妖邪,治好了我的高热,甚至封印了我的阴阳眼。原本阴翳暴戾的我便收敛了性子,之后,每逢元月初一,我都会接受师父的封印术法,如此这般,师父保了我十余年的安宁。”

“师父收我为徒一事顾家无人知晓,此事并非我有意为之,而是师父的意思。虽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师父他并不愿与顾家多有瓜葛,因而这些年,我与师父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

“直到两年前,师父犯了旧疾,为了照顾师父,我便将他安顿在了暖春阁。”

说到此处,似乎一切都圆了上了。

想到顾连舟梦中咳嗽不止的聂师叔,宋三不免担忧道:“师叔的身体如何了?”

顾连舟摇了摇头,面色严峻道:“不太好。淮都的医师都对师父的病情束手无策,更有甚者,断言师父活不过这年冬天……“

宋三的表情隐隐裂开,“什么?活不过这年冬天?!”

怎会这般严重?

“师兄且安下心来。”顾连舟见宋三似乎要与他急眼,又柔声相劝道:“那医师还说了,若师父撑过今年冬天,便有痊愈的希望。我日日遣人往暖春阁送续命的人参,上一次与师父相见,他已然可下地行走了。”

原是如此。

宋三松了口气,而后想起什么,忍不住道:“你上一次见着师叔是什么时候的事?”

闻言,顾连舟眨了眨眼睛,“自然是我陷入昏睡之前……”

这都过去几天了!

思来想去,宋三心中仍是不安,索性道:“明日,我同你去暖春阁走一遭。”

顾连舟愣怔片刻,随后点头应下,“是该如此。”

一杯茶下肚,两人已然无话。

耳边响起灯油燃烧的“哔啵”之声。

视线如流淌的溪流,遇见山石后停滞了一瞬。

顾连舟的目光落在她半干的头发上,以及宽大外套之下的一抹纤细的脖颈。

约莫是夜深,光影有些昏黄,他这会儿才察觉出这瘦弱的宋小师兄,似乎生了副姣好的面容……

自从梦中苏醒,他的脑中时常混混沌沌,视物也不甚清晰,那些灰色的虚影亦有死灰复燃的苗头,他所经之处,多是不干净的灰影。

可宋师兄不同。

他周身干干净净,同他在一处待着,心中总是分外安宁。

如今见他洗去尘埃,换上新衣,更显白净俊秀,心中不免生出亲近之意。

因着师父的关系,宋师兄,也算是他的半个亲人罢……

正恍惚着,他却觉眼前有疾风刮过,下一瞬,冰冷的水珠子扑了满脸。

顾连舟茫然地抹了把脸,抬眼看着宋师兄动作粗鲁地扯下头上的巾帕,往发尾搓去。

只听他道:“时候不早了,明日还有正事要办,顾公子慢走。”

顾连舟被推出了门外。

近八尺高的大个儿杵在寒风中,显得有些束手无措。

想来宋师兄本事大,自然有些傲气在身,做什么都自有他的道理,纵然推搡了他,那也是嫌他的动作太慢,恐耽搁了休息。

一切都有迹可循。

宋师兄果真是性情中人,做事亦不拘小节。

如此安慰自己,顾连舟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提着气死风灯,踩着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去。

-

翌日,天一亮,顾连舟便换了身时兴的衣裳,站在宋三院中迎接她,待人睡眼朦胧地推开房门,便凑了上去,“师兄,早。”

宋三拿着牙杯,咬着柳枝,囫囵不清地哼哼两声,绕过这只鲜亮的花蝴蝶,往院心的枯树走去。

顾连舟再遭忽视,亦不气馁,踱着步子凑近。

只见宋师兄撩起衣摆蹲地,弓着腰在树下刷牙,漱口的动静且有气吞山河之势,与寻常人十分不同。

待他吐掉最后一口水,顾连舟的眼中已满是笑意。

宋三抹了把唇边的水痕,撑膝站起身,与神清气爽的顾连舟打了个照面,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

扫了眼他身上的织金缠枝牡丹,以及腰间叮呤作响的玉带,她缓缓阖上了眼。

这人,闪到她的眼睛了。

-

白日里的暖春阁不同于夜间的繁华,安静得与寻常酒楼没什么两样。

因着顾连舟这个老主顾的原因,掌柜的十分热情,作势要拿出好酒好菜来招待。顾连舟抛了一锭银子在那人怀中,撂下句“找人”,便领着宋三往后院走去。

二人一路走得倒是畅通无阻,循着梦中所见的小路,果真来到了那处幽僻的房间。

“屋里好像没人。”宋三绕过屏风,看着空荡的床板与顾连舟面面相觑。

想来他昏迷的这几日,聂风息也没闲着。

顾连舟怅然地在屋中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床前那张木桌上,俄而,走了过去,将茶盘上的茶具一一挪开,露出底下鹅黄色的信封来。

见状,宋三忙凑了上去。

顾连舟抿唇不语,将信纸抖开,一目十行。

宋三将信纸扫了个大概,摇头道:“不巧,师叔已然离开了。”

聂风息信中所言,他自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与其在淮都这处烟花巷苟活,草草此生,不如放手一搏,去南城,替自己挣一条生路。

南城慕容家广招能人义士,每三年便会举办比武会,获胜的前三甲,将有机会获得五转丹药,听闻此丹有活死人医白骨的奇效。

他如今的状况,一日也等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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