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在屋外的寒风钻进门缝,发出怪异的呜咽声。
案几上烛火被吹得左右摇摆,光影明灭间,将宋三的脸映衬得青一块、白一块。
事发突然,她竟没有任何征兆地回来了。
宋三搓了把脸上不存在的冷汗,后知后觉自己此刻力软筋麻,活似被灌满粮食的麻袋压着睡了一宿。
艰难地挪了挪腿,一股酸麻之感立时将她折磨出了苦瓜脸。
“嘶——”她倒抽了一口气。
太久不活动,下半截身体好像不是她的了。
待好容易缓过劲来,她才终于想起床上那人。
拖着不大利索的双腿,宋三一步一步往塌边挪去。
幸而屋里没有旁人,脸面于她也不甚重要,是以,动作如何滑稽便也不那么有碍观瞻了。
她撑着床榻一侧,俯身屈指在顾连舟鼻下探了探,继而握住他的手腕,仔细感受了一番。
呼吸平稳,脉搏有力,与先前睡着时无异。
这人可真是……
投向顾连舟的目光复杂了许多。
寻常人被邪祟缠身,且不说精神如何,身体日渐衰弱也是肉眼可见,怎么到了顾连舟这里就格外不同,气色红润不说,脉搏也与健壮的成年人无异。
真是怪哉。
不像是他滋补了邪祟,倒像是反了过来。
宋三眯了眯眼,将顾连舟的手撂下,起身去唤顾少炀。
因她的吩咐,顾少炀守在门前,不让任何人进门,此时听见开门的动静,他便立刻走上前来,急切道:“兄长他如何了?醒了没?”
宋三摇头:“顾大公子仍在沉睡,暂时还未醒来。”
她将方才在幻境中所遇之事大略告知,在听见兄长幼时获赠刻刀一事,顾少炀的眼中肉眼可见的震惊:“确有此事,宋小兄弟,请帮我救救兄长。”
他急得好像只会这一句了。
宋三明白他的心情,点头道:“我自是晓得的。”
她看了眼顾少烊,那句“得加钱”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细细想来,一百两白银足够她这辈子吃喝不愁,已是够本,再往上加价倒显得她为人市侩。
不像术士,却像个生意人。
何况师父常念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今日就权当积攒功德了。
她瞄了眼不远处的丫鬟奴仆们,冷不丁想起幻境中的“墨水人”,当即眼皮一跳,不忍再看。
她冲顾少炀招了招手,示意他俯身附耳。
二人悄声说了几句话,顾少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进了屋子。
宋三拢手,往手心里呵了口热气,撩眼看向偌大的庭院。
一片雪花飘飘悠悠落下,触及温热的眼皮,便化作一滴水。
凉意霎时扩散,激得她闭了闭眼。
又下雪了。
-
将顾少烊送出屋子,宋三随手合上房门,转身去了屏风后。
她捡起散落在桌面的香,盯着看了一会儿。
屋里很安静,顾连舟匀长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若真的只是睡着便好了。
如此想着,一丝光亮从脑中飞快闪过,宋三心中再次翻涌起古怪的感觉。
正所谓灵光一现,想要抓住时,它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顿了片刻,她借着烛火将香点燃,重复先前的步骤,捧着铜镜绕着床,规矩地念起寻妖口诀。
困意再次袭来之际,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铜镜从指尖滑过,落在地面,发出“砰”的响动。
周身气力被尽数抽走,宋三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下,借着惯性,扯了把一旁垂落的床帐。
于无人察觉的轻纱软帐后,年轻男人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子飞快地转动了一圈。
-
冰凉的液体泼洒在手背上,宋三下意识屈指,继而扣着光滑的桌面,费力地挣起身来。
不等她看清周围景象,一抹如云般的丝帕轻轻拂过她的手,替她擦去上面的水。
“爷,芸娘手滑了,当真对不住。”女人小巧的红唇浮现在宋三眼旁,说话间,桂馥兰馨,香气透进骨头缝,将人迷得颠三倒四。
宋三眼前晕眩,吃力地捶了捶脑袋,道:“这里是何处?”
那女人便笑道:“暖春阁呀。”
“爷,您吃醉酒了。”
眼下又是个什么情况?
宋三默念了几遍静心诀,待眼前的事物渐渐清晰起来,扭头看向说话那人。
只见那人生得粉面桃腮,宛转蛾眉。
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不像上回所见那般骇人,且是个美人。
恍惚了片刻,宋三抽过自己的手放在鼻下闻了闻,眉头缓缓皱起。
一股酒味儿。
这妖怪又作弄她顽呢。
她被气笑了:“顾连舟在何处?”
闻言,女子扯起帕子,捂住半边红唇,作出一副娇羞态:“呀,您说的是那位丰神俊朗,气质出众,出手阔绰的顾郎君么?”
宋三:“?”
丰神俊朗?那小孩儿?
女子笑道:“顾郎君在外头听曲儿呢。”
宋三笑不出来,她张了张嘴,很想反驳一句,外头的丝竹声却陡然增大,盖住了周遭的动静。
她赫然撑桌站起身,将女人唬了一跳。
“爷,您去哪儿……”
宋三置若罔闻,绕过矮桌,向外走去。
那阵晕乎劲一过,耳力便恢复了九成,四周嘈杂的人声、推杯换盏之声,以及大厅中心激扬的鼓点声,如潮水般将宋三裹挟其中。
放眼望去,无数的灯笼串成长长的线,纵横交错,照出面前盛大壮观的景致。
宋三缓缓睁大了双眼。
她的正对面是一副巨大的彩色飞天壁画,其中许是掺杂着金粉,在灯火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壁画前设有高台,其周围摆放了十余只红皮鼓,经由木架支起,环绕在高台附近,身着各色服饰的舞女衣袂翩翩,身姿轻巧地跳跃其上。
恍若飞天壁画成精,仙子降落人间。
这儿明显不是顾宅,听方才那姑娘讲,这里是什么暖……春阁。
对了,正是暖春阁,淮都最大的销金窟。
宋三模糊地想,先前顾少烊同她提过,自家兄长时常流连此地,也正是在这儿被妖邪所缠上。
这便没错了。
难怪虚相会这般真实,原来是回了妖邪的“老家”。
她站在暖春阁大厅的二楼栏杆后,自上往下俯视,可看清台上舞姬翻飞的衣袂,以及她们脚踝上的金铃。
这是处视野极佳的看台。
宋三此刻无心观赏,她粗粗扫了眼四周,没能寻见芸娘口中那位丰神俊朗、气质出众的顾郎君,不由得有些悻然。
顾连舟他又变成什么模样了?
一曲舞毕,满堂叫好。
漫天金叶子飘然而下,散落在高台之上。
宋三伸出手,随意捞来一枚金叶子,衔在指间把玩,目光落向三楼撒钱那人——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顿了顿。
这人有几分眼熟。
宋三眯着眼看了片刻,捏着金叶子的手缓缓收紧。
这不是上回亲手将她扔出顾宅的胡管家么?
却见这人满面风光,冲众人高呼道:“顾大公子心情好,请诸位饮酒,各位今日敞开了喝,喝他个不醉不归!”
“好——”
“多谢顾公子!”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之声。
胡管家收了装金叶子的匣子,脚步微转,宋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到看见他在一人身旁停下。
那是位年轻的公子哥,倚靠在红木圈椅上,姿态很是懒散,因背朝她的原因,并看不见尊容。
但见他穿红着绿,像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坐在人群中十分抢眼。
宋三眼皮一跳。
又见这人同周遭的年轻人笑着说了些什么,继而抱拳拱手,起身离席。
见他要走,宋三心道不好。
她扔下金叶子,转身便要去追,不成想前脚刚踏出包间,腰间忽然多出一条雪白纤细的臂膀。
那条臂膀好似钢筋铁打一般,将人死死钳住,叫她动弹不得半点。
芸娘踮起脚,凑近宋三的耳廓,吐气如兰:“小郎君,再喝几杯呀。”
喝什么喝!
宋三挣了几下,没能挣脱出来,索性不与身后的女人抗衡,扯着嗓子大声喊道:“顾连舟!顾连舟——”
芸娘似乎没想到她会使这招,一时怔住。
顾连舟听见了动静,向这边看了过来。
远远的,他看见那面色阴沉得好似蹭了锅灰的矮个子少年,被一美人抱在怀里。
顾连舟便笑了。
不过是舞象之年的少年,笑得酣畅恣意,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格外惹眼。
他冲宋三抱拳,似乎在恭祝她吃好玩好,尽情享受这酒肉人生。
宋三:“……”还怪有礼貌的。
四下里重新热闹起来,隔壁桌的不知抽了什么疯,一男一女扯着头发打了起来,酒杯磁碟碎了一地,发出“劈里啪啦”刺耳的动静。
那两人脑后长了眼睛似地,一路扭打,滚到宋三跟前。
遭此一打岔,再抬头,顾连舟的影子便不见了。
好好好,这么玩儿是吧。
宋三咬了咬后槽牙,皮笑肉不笑道:“芸娘,扶我去喝酒罢。”
被点名的芸娘笑容僵在脸上:“咦?诶……哎!”
腰间的小臂终于松开。宋三活动了下筋骨,接着趁身后之人卸下防备之际,拔腿便向外跑。
她忍不住嗤笑,这只妖虽然聪明,可论耍心眼还是比不过人类。
一个满是漏洞的谎言,便可将它骗得转不过弯来。
芸娘愣在原地,看着宋三的背影,有一瞬间的茫然。
俄而,眼中闪过妖异的绿光。
“铛啷”一声,它扔掉手中碍事的酒壶,嫣红唇角向两侧裂开夸张的弧度,不甘心地发出尖锐的啸叫声。
强烈的气浪将桌椅尽数掀倒、碾碎,直至化为齑粉。
大厅内悠扬婉转的丝竹声骤然停歇,换成了躁动而有力的鼓点。
宋三挤进混乱的人群,捏紧无名指一寸处,默念心诀。
四周的虚相对其避之若浼,自动让开一条道来。
想来顾连舟还未走远,不然依照妖邪的做派,定会驱使众人对她进行围剿。
不过光芸娘一人也够她受的了。
宋三咬了咬牙,追着顾连舟离去的方向,顺着楼梯往上爬。
芸娘身手比她想象的要灵敏许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追了上来。
想来是在奔跑途中丢了鞋子,此刻赤足站在地上,恨恨地盯着自己。
它看起来十分愤怒。
宋三扭头撞上她的目光,回以讪讪一笑。
她不笑还好,一笑,芸娘的表情更加扭曲了。
这妖是个固执的,上回追着她跑了半个顾宅,这回又是这般不依不饶。
宋三想,待会若是见着顾连舟,非得将他绑在身边不可。
省得虚相对她穷追猛打。
如此想着,她随手推了把身旁一人高的巨大花瓶。
陶瓷花瓶滚落台阶,瞬间爆裂,发出震天的碎裂声。碎裂的瓷片洒落一地,横亘在二人之间,将芸娘阻隔开来。
巨大的动静引得看台两侧的人群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
宋三扫视人群,一眼便瞥见那身打眼的衣裳——朱红色织金长袍外罩群青短衫,腰间系一条银镶玉腰带。
精致得跟一只花蝴蝶似的。
她对上对方惊诧的目光,唇瓣翕动,无声道:顾连舟。
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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