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对视。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最终还是程谨言率先打破沉默。
“多谢肖先生赏识。”他似笑非笑，“日后合作，还请多多关照。”
“好，我等着。”肖楚淡淡点头，忽然伸出了手。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未完成的握手。
通常来说，握手被视为交好的信号。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天的肖楚，实在不同寻常。尽管过程有些艰难，但他最终也接受了这个不寻常的肖楚。程谨言自嘲地笑了笑，果然，面对如此彬彬有礼的肖家大少爷，就连向来警惕的自己也无法再释放敌意。
众目睽睽之下，程谨言顿了一下，终于伸手。
“多谢肖先生，”他笑了一下。
“不必感谢我。”肖楚淡淡看他，“要谢，还是请谢白小姐吧。”
眼见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人群再度喧哗起来，乐队的演奏重新开始。一瞬间程谨言没能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又或许，那后半句话实在有些令人费解，费解到令素来左右逢源的黑衬衣青年都愣怔片刻。
但时间不等人，等他再要开口，对方早已转身离去，混入了晚宴的人海中。
* * *
“程谨言——”
好像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侧过脸去，对上了黑裙女子一双杏目。
“刚刚谢谢你替我解围。”白薇深吸一口气，“你怎么了？”
“刚刚肖楚对你说什么了？程谨言，请你看着我。”她微微束紧手指，拉着他的袖口，“如果又是那些中伤的诽谤，你应该清楚，他说的都不是真的。”
“.……”
片刻沉默。
“别担心。”
“甜心，我还没有脆弱到被他一两句话就挑拨的地步。他不就是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吗？放心，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尽管周围议论纷纷，饱含窥探欲的目光投向白薇，黑衬衣青年依然笑得温柔，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袖口上一点点拉下来，“你先吃点甜点，我去那边打个招呼。”
会场另一侧。
正觥筹交错。
“程董事长，我们可真羡慕您啊。”众人恭维道:“虎父无犬子，给您争取到这么笔大生意。”
“…呵。”听到长子的姓名，程宏卓冷哼一声，脸色有些难看，“一般般吧，算他有点眼力劲。我程家，从不养废物。”
他弹了弹烟灰，眼见烟头即将落到地毯上，却忽然被一双好看的手接过，继而又恭敬递上一只崭新的细长香烟。
说曹操曹操到。
“…你来这里做什么？”程宏卓愣了一下。
“父亲身体才稍微好些，不宜饮酒。”青年笑吟吟道:“我当然想替您分忧。”
“…程公子！”众人纷纷涌了上来，笑容谄媚，“程公子你可真厉害，这才刚来卓峰不到一个月，就给程董事长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以后卓峰有了程公子你，可真是不愁了。”
“前辈们过誉了。”他微笑道:“都是父亲教导的好。”
“程公子太谦虚了。你刚从国外回来，就一手建立了崇明。”其中一个男人就笑，“若程公子你还不算有商业天赋的话，那我看，等我们这些人七老八十了，岂不都要后继无人了？”
众人闻言，却是笑容一僵。
收购崇明向来是程董事长的一块心病，想当初差点为了这么家麻雀大小的公司让整个卓峰集团的资金链断裂，毫无疑问，谁主动提起这件事，就是在变相提醒程董事长，自家长子是头多么纯正的白眼狼。
更何况，关于换肾手术的传言正轰轰烈烈。程谨言虽然始终没有明确表态，但真实想法实际上已经昭然若揭——那就是，他毫不在乎父亲的死活。
没有哪个人能容许自己的儿子这么薄情。
更何况，是素来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前妻遗子。
果不其然，程宏卓已经脸色铁青，几乎把烟生生捏断。
…究竟是谁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已经有人认出来了，这不正是王明吗？听说早就和程谨言有些私人的过节，所以当初在收购崇明时，下了好大的力气和心机，放出狠话去，要让程谨言死无葬身之地。却没想到，在收购的环节上栽了个大跟头。别说收益了，就连本都赔完，可谓被程谨言狠狠坑了一把。
如今好不容易被他逮到机会，必定要连本带利报复回来。
众目睽睽之下，黑衬衣青年亦是微微一顿。
“多谢王老板关心。”寂静片刻，青年终于薄唇微动，露出一个完美无瑕的微笑，“至于崇明公司，您不必担心。我父亲向来雷厉风行，尽管崇明有些坏账，但也已经全部清理完毕。至于王老板您，听说当初也害您亏了不少钱，这种不可抗力…如果您非要找个人来怪罪的话，那还是找我吧。”
“...你——”
他这番话倒是滴水不漏，三言两语，就把皮球又踢了回去。
被众人注视着，王明一愣，继而脸色涨红，“你是在威胁我吗！”
“王老板误会了，谨言不敢。”对方却微笑愈甚，“当初完全是因为我个人的问题，才害董事长乃至整个卓峰集团都陷入这么大的危机，程董事长不计前嫌，还肯接纳我，我实在感激。”
青年的微笑是那样的平静而真诚，又或许，他生来就长了一双格外真诚的眼睛，仿佛只要他愿意，说的话就很难让人怀疑。
就连王明亦是一愣。
继而冷笑，“程公子这番话，若不是大家都知道五年前的事，恐怕就要相信了。可是程公子，不是我说，你也真能忍，这五年里，程家对外可都宣称只有程子轩一个继承人。现在程董事长年事已高，你却私自回了国，这知道的人呢，会夸你一句知恩图报，这不知道的呢……恐怕还要以为，你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做些手脚了。”
此言一出，瞬间寂静。
四周响起窃窃私语。
被流言蜚语包裹着的青年，却难得的安静，没有任何反驳。王明愈发得意，“要我说啊，程公子，您要是真有这份孝心，不如今天就把手术协议书签了——”
“够了！”程宏卓终于开口，脸色已经难看得吓人。
众人都打了个寒战。
S市谁不知道，程董事长生性风流，整天捏花惹草，招引的狂蜂浪蝶不计其数。这次忽然生了场重病，病情还捂得严严实实，其中隐情…实在引人遐思。
眼见就要被人公然揭开这块遮羞布，他又能忍得住。
而程大少爷，则是借刀杀人！
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却玩的一手祸水东引。
被程宏卓当众呵斥，王明也瞬间涨红了脸，死死盯着程谨言，不敢再开口。
“程谨言，你是不是以为，整个卓峰没人比你更厉害了？你只不过误打误撞谈成了一桩生意。” 程宏卓冷冷道：“若论起真本事来，可比子轩差远了！”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都是生意场上打过滚的人精，众人见状也都纷纷干笑。
“是是是，程董事长您说的是。这程公子啊，虽然有点手腕。可跟总经理比起来，还差的远呐。”
听到大家吹捧自己的小儿子，程宏卓终于脸色和缓了些。
“唉，我这个长子，实在是不争气，他啊，他巴不得我早死了才好！”程宏卓冷笑，“那笔订单，签上了算他好运，要不是子轩最近忙得很，恰好没空，又怎会轮到他？”
“父亲教诲得是。”
见青年如此温顺，程宏卓终于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算你还识点相。既然你也承认了自己技不如人。今晚回去，你就把这个项目交给子轩接手吧。”
“……”
众目睽睽之下，程谨言果然微微一顿，继而点头，“是，父亲。”
众皆哗然！
拿下金山项目何其之难，更何况程谨言还是个实际上没有任何权力的经理，虽然有着响亮的头衔，实则早就被架空了。为了拿下这个项目，他付出了无数心血，甚至还听说自己往里面填了好几百万。毕竟程宏卓是绝对一点资源都不会给他的。能谈成合同，几乎全是他一点点拿自己的钱砸下来的。
现在…却被要求将项目转手？
岂不是所有的付出都通通打了水漂？
震惊之余，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幸灾乐祸般的同情。
的确很可怜。
作为向来不受宠的长子，作为从少年时代起就一直被父亲视作透明人的长子，归国之后，看似终于有了一点点谈判的资本，为了吸引父亲零星的关注，自降身价，和商业对手们彼此撕咬，溅了一身的脏泥，到头来，却还是只能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又或许，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怜吗。
狗终于抢到了半块骨头，带着满身的伤回到主人面前。然后它就被抛弃了。
毫不犹豫地抛弃。
像丢掉一支廉价的冰激凌。
一支融化了的，腐烂变质的，不能再吃的冰激凌。
* * *
“程董事长，好久不见。”忽然响起一个清冷声音。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只见年轻人端着一杯香槟走了过来，高贵耀眼如太阳。
程宏卓亦是一愣，眯眼看去，顿时就满脸堆笑，“原来是肖先生，好久不见。”
“程董事长客气了。”肖楚淡淡道:“一个月前的那笔合同，还多亏了您呢。”
“肖先生太客气了。”程宏卓眉开眼笑，“以后再有合作，鼎华集团可别忘了我们卓峰啊？”
“那是自然。”
众皆哗然，肖程两家素来不对头，高傲如肖楚，竟能屈尊来对方圈子里敬酒，实在……
“程董事长，我来正是想跟您商议下次合作的。”似乎清楚大家心里所想，肖楚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秘书，“我还有点事，就不打扰了。您先跟我的秘书谈谈吧。”
“没问题！肖先生，那您慢走。”程宏卓见到年轻貌美的女秘书，更是两眼放光，连连点头，揽着女秘书的腰就走了。
“……”
这个场面着实太出人意料，以至于程谨言一瞬间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
但…没有别的可能了。
“相信我，肖楚，以前我是绝不会对你表达善意的。”他笑得慵懒，‘但今天，不得不说，谢谢你。”
‘客气了。”肖楚却没有回应他的握手，而是抽出一条雪白的丝帕，仔仔细细擦了擦手。“举手之劳。再大的忙，我可能也帮不了了。不过就是跟程董事长寒暄一二罢了，这点我还是能做到的。”
这个动作落在程谨言眼里。
程谨言顾自笑了一会，收回了手，微微眯眼。“的确，对肖总裁您来说是举手之劳，可您穿越整个会场来替我解围，确实辛苦。”
“不会辛苦的。”肖楚竟然笑了一下。
肖楚挑眉淡笑，目光好似在观察某个有趣的现象，“程谨言，看来，你真的还什么都不知道。”
“.……”程谨言微微眯眼，“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今晚的一切为什么这么顺利？我为什么频频出面替你解围？一个月前，你为什么能顺利谈下金山项目？”
肖楚淡淡抛出问题，却又好似根本没期盼对方能回答，“又或者，如果我当真想要做些什么的话，S市还会有人敢投资你的项目？程谨言，我本以为你是个精明的人，没想到，若如此天真。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如此顺利地在卓峰站稳脚跟？让我来告诉你吧，是因为白薇。”
“白薇早就来找过我了。”
肖楚的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地落进了他耳中。
“刚刚记者问她的那些问题，你也都听见了。他们问她，是否已经和你分手。她没有说话。”肖楚叹了口气，将雪白的丝帕叠好，淡淡抬眼，“程谨言，你当真以为，她很爱你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