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十年夜幕降临,南锦城灯火辉煌,喧嚣街道尽头的一户小院张灯结彩。
房中红烛摇曳,喜榻前,一根秤杆缓缓挑开红盖头,露出含羞带怯的新娘子。
她忐忑抬眸望向面前身穿绯红婚服的宽肩窄腰男人。
男人眉眼英毅,眸中却不带一丝笑意,她眸光一暗,慌乱移开眼。
她名为云婉初,父亲是个夫子,是以恪守礼教。
可为了不被继母送去和登徒子成亲,她在男人好心救下掉河的她后,厚着脸皮要他娶她。
男人是西街的屠户,名为庄川。
喜烛噼啪,庄川从她方才带着柔柔羞意望来的一眼中回过神来,见她垂眸不欲多语,他沉默地把秤杆放回托盘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行渐远,眼见着他就要走门口了,云婉初捏紧喜帕犹豫着唤住他:“庄公子,喜娘说要……要喝合卺酒。”
她声音不大,那高大身影却瞬间停下脚步。
云婉初见他转身目光沉沉看着自己,不由心中忐忑,却还是强撑着回视。
距那日他救下她却被逼娶她到今日成亲,中间隔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她得知他在西街有名凶恶不近人情,却也看到了他按着礼制提亲下聘迎娶她。
院子里的宾客笑谈声隐约可闻,云婉初先移开视线:“你若是不愿,便当我没说。”
她说得很慢,但难掩闷闷嗓音中的轻颤。
庄川紧绷的喉结滚了滚,咽下到嘴边的解释,端起桌上的酒走她面前:“小姐唤我庄川便好。”
云婉初愣愣看着他,反应过来后连忙站起身接过他手中的酒。
四目相对,她抿唇踮脚倾身和他交杯。
气息交织,她心下诧异他身上竟是清清浅浅的竹子香,是书生们如她父亲才会喜欢的竹子香。
那日他救下她时身上是带着浅淡的血腥气。
待她站回原地,庄川不动声色收回虚扶在她腰间的手,后退一步道:“我去招待客人,小姐先歇息。”
庄川离开片刻后。
咚咚咚!
云婉初倏地看向门口,房门吱呀推开,两个打扮朴实喜庆的妇人端着托盘进来。
步摇还在晃动,如她紧张不安的心,出嫁前继母没有找人教她新婚礼仪,也没有年长的嬷嬷妇人提点一二。
银红衣裳妇人看出她无措,爽朗笑道:“新娘子,新郎官怕你饿坏了让我们端来吃食。”
桃红衣裳妇人接道:“是啊,没想到庄兄弟平日寡言少语,竟是个细心疼媳妇的,新娘子好福气。”
“新娘子这么文雅好看,我看是庄兄弟好福气,那高门大户里的小姐啊怕也就如此模样。”
“都好福气,新娘子早生贵子啊。”
云婉初被她俩你一言我一语打趣得不会说话,只能羞红着脸连连点头道谢。
她们放好吃食后,笑闹着离开了。
云婉初看桌上两荤两素,一饭一汤一甜粥,心中暖暖。
她吃饱后,听着院中客人打趣庄川的笑闹声,望着红烛出神,酒意上来迷迷糊糊阖上眼,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大手将她摇醒。
云婉初睁眼正正对上那黑得发亮的眸子,满满当当映着她。
她愣愣看着他,直到庄川唤了她一声小姐,她缓缓眨了眨水润迷蒙的桃花眸,反应过来不是梦中,慌忙起身:“我……我给你更衣。”
染上淡淡红晕的脸忽然凑近,庄川呼吸不稳,克制地抵住她的手后退一步:“不用。”
云婉初一滞,想来他到底还是嫌弃她。
这些时日,那登徒子一直散播谣言说她与他不清不白。
她讪讪收回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庄川见她如此,生硬解释道:“我吃太多酒有些不适,浴汤在西厢房,小姐沐浴后早些休息。”
见他眉心微蹙,不似作假,云婉初心下稍宽,殷切道:“那我给你熬醒酒汤。”
庄川避开她的目光:“吃过了,小姐不必担心。”
一再被拒绝,云婉初神色黯然越过他去卸簪钗。
庄川看着她的背影,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是俗人,可她美好如天上明月,他便不敢有半点逾越。
云婉初赌气,直到离开房间也没再和他说一句话。
她推开西厢房的门,看到房间正中冒着腾腾热气的浴桶。
她一怔,转身看到高大身影拿着换洗衣裳去院子,没由来鼻子一酸。
待她洗完回房,庄川已经躺下了,留了外侧那一半和一床被子。
清晨。
云婉初睁眼看到陌生的大红床顶,吓得直接坐了起来,她抱紧被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嫁人了,这是她的新房。
她扭头看里侧,床榻空荡荡,被子整齐叠在床尾。
她匆匆把自己收拾妥当,出门便看到庄川**上身在院中劈柴,她张了张嘴,怎么也叫不出那一声相公。
庄川余光看到一抹红色,他停下手中动作转身看到正在屋檐下踌躇的云婉初,他皱眉道:“吵到了?”
浅金色阳光打在他身上,照出了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蜜色健壮胸肌和紧实腰腹。
云婉初匆匆扫了两眼,便觉目光无处安放,听到他的询问也只是胡乱摇了摇头。
庄川又道:“晨间凉,家中无长辈,小姐再睡会。”
云婉初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不困。”
新婚第一天,她做不到心安理得赖床让庄川自己忙活。
闻言,庄川也没再劝她:“那小姐先去洗漱?”
“好。”
云婉初应得爽快,想着弄完就去做早膳。
但等她洗漱完,带着清浅皂香的庄川端着早膳来到八仙桌前。
他布好早膳,示意云婉初坐下,他坐到她对面:“等下吃完去街上买明日回门的东西?”
云婉初没想到他想得如此周到,她脸上挂上浅浅笑意柔声道:“听你的。”
安静吃早膳时,她忍不住偷偷看了他好几眼,他吃得认真,似是没有感觉到她的目光,全程没回看一眼。
三朝回门。
庄川租了辆马车,买的东西放了半个马车。
车轮咕噜声响起,马车驶离小院,云婉初坐在车舆里一下又一下摩挲着帕子,她说不清心绪,紧张有,喜悦也有。
继母向来不喜她,此番回去,她其实是想和祠堂中的娘亲说一声,她阴差阳错嫁的相公很好,她九泉之下可以放心。
可马车驶到云府,云府大门紧闭。
云婉初敲了许久,大门才打开一条缝,她尚未看清里面的人,对方就像竹筒倒豆子般快声道:“夫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小姐不听劝执意嫁给这西街屠户,今后与云府再无关系。”
云婉初瞪大眼睛:“你胡说……”
大门嘭得关上。
云婉初看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久久没回过神。
她七岁前父母恩爱,活得无忧无虑,七岁时母亲病重。
八岁时心善的父亲领回卖身葬父的继母尹双做侍女,同年中秋母亲撒手人寰。
守孝三年后她十一岁,祖母逼父亲续弦,他娶了尹双,第二年异母弟弟出世后,他对她愈发冷漠。
直到她十六岁,祖母开始给她相看人家,同年父亲突然病重,她以照顾他为由拒绝相看。
十八岁天大寒,父亲已吐血一个月有余,清醒时总满目愧意反复同她道歉,同年父亲离世,祖母无法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也跟着离开了,她守孝三年。
今年二十一岁,继母以她是老姑娘为由逼她嫁人,她选择嫁给庄川,她的家不再是她的家。
“小姐。”
云婉初回过神来下意识甩开握上来的温热大手。
台阶下的庄川默默收回手。
云婉初看着他冷峻的面容险些哭了:“我只是……只是不习惯,对不起,对不起。”
“美人怎哭了,那日你应该跟我。”
混不吝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是那个同继母一起逼她的登徒子。
周遭看戏的人越来越多。
庄川上前挡在云婉初面前,递过帕子:“擦擦。”
云婉初擦干眼泪,抬头向他挤出一抹笑:“让你见笑了。”
庄川摇头,他心中担心她,但他嘴笨,只干巴巴道:“可要去街上散散心?”
他从未亲近过年轻女子,根本不懂如何才能安慰到她,只能想到带她去逛逛去吃好吃的。
云婉初胡乱点了点头。
他朝她伸手,声音刚好能让她听到:“街上人多,小姐牵着我衣袖。”
云婉初想说让他别叫她小姐,但人多耳杂便闭了嘴,沉默地牵上他宽大的衣袖一角。
庄川让马夫先回小院。
云婉初与他并肩走着,听到有人笑说登徒子:“人家小两口手牵手好着呢,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一路上云婉初神魂恍惚,反应过来时,已经跟着庄川进到酒楼。
庄川解释道:“你今早没吃东西,现临近午时,先吃点?”
云婉初心不在焉道:“嗯。”
“婉婉。”
清朗的男声自云婉初身后响起。
她心中一动,转身看向长身玉立俊朗正气的男子,到嘴边的逸哥哥转了个圈变为:“谢公子。”
谢逸是她父亲的学生,也是城中最富有厉害的谢家的大少爷。
谢逸听到她疏离而客气的称呼,眉头紧锁,又见庄川紧挨在她身侧,他快步上前:“他是谁?”
说话间,他目光不善盯着庄川。
庄川却对他的敌意熟视无睹,谢逸那一声婉婉,他便知二人关系不简,他看向一边打算眼不见为净,心中却忍不住比量他和她相不相配。
云婉初听到谢逸这般失态质问,她心中也不好受,她父亲还在时,他常来家中,她与他志趣相投,曾有过朦胧情愫。
她望了一眼站在身侧的庄川,却见他好似不在意她与眼前人关系如何。
她捻了捻攥住的衣袖,对上谢逸希冀的目光,笑道:“他是我相公,名为庄川。”
谢逸只觉她灿烂笑容异常刺眼,半晌他才找回自己声音苦涩道:“你竟真的成亲了,我原以为他们是诓骗我……我不过是进京考了个科举。”
云婉初垂下眼帘,不敢看他失望的样子。
谢逸却忽地执起她的手:“是不是他和云夫人一同逼你,我去找云夫人,这婚事不算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