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他到现在回想起来,其余的好像都蒙了尘,唯有与卓娅有关的,他记得清楚。

来羌颐之前,他的打算是——种花,睡觉,了此残生。

其他所有的事都不在他的生活清单里,包括吃饭。

他对吃什么向来不太热衷,不过他爱摄影,大学的时候跟着社团里的人团建时,去到环境还不错、菜品又美观的餐厅,他会习惯性地掏出摄影机拍上两张。

至于味道怎么样,他不关心。

有时别人吃着觉得难吃的,他甚至觉得可以接受。

同社团的成员因此觉得他怪异,有时还调侃他的味蕾细胞和别个不同。

要说到他什么时候开始对“吃”这件事上心的,好像就是来到羌颐住进卓娅家里之后。

卓娅爱吃,虽是瘦瘦的一个人,可胃口却大,一顿饭她得吃够两大碗。

每次吃到好吃的,她的眼睛便闪闪亮亮,而白皙的双颊露出点点晕红。

她也爱做菜,喜欢研究菜谱。

不过,厨艺却有些一言难尽。

有一回,她兴致冲冲地打来电话叫他回家尝尝新菜。

而他回去一看,瓷白的碗里,是几块不知名的块状物体,碗边,还沾着锅子上的焦碎片,而她,穿着围裙站在桌一侧,托着下巴,告诉他,这是她刚学会的“狮子头”。

狮子头,俗称肉圆。将五花肉剁碎揉团后进行油煎,最后淋上酱油红烧。

他问:“你确定这是狮子头?”

他把筷子戳上去,肉团却无动于衷。

“卖相虽然差了点,但一定好吃。”她这样保证。

尽管犹疑,奈何她的眼珠子里聚着光满是期待,让他没法拒绝。

他只好一尝。

最后,味道嘛,的确如想象所料。

——状如石块,‘味同嚼蜡’。

他再也不敢让她做菜。

于是,之后的生活便成了:

她看菜谱,他负责掌勺。

他的手艺堪堪可尝,不算太好,也不至于太差。

但她是十分捧场的。

每一次她吃,总会说:“阿祁,你做的菜实在太好吃了。”

他笑,觉得太夸张。

她说:“我真的没有夸张,真的很好吃,遇见你我真是太幸福了!”

语气上扬,尾调拉长,代表满足。

卓娅的心好像永远是那么宏阔,几乎没有难过的时候。

跟她在一起,他也变得开朗了很多。

现在想来,好像一直是他从她的身上汲取能量。

可实在不该如此,他后来才知道她也会有低迷的时候。

还记得那一天,因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雨,路面上全是积成一团一团的小水洼,雨打在水洼上,溅出水花,落在一旁的花坛围边里。

他们是在花坛围边里发现小土的。

小小一只,瑟缩着,身上的毛全被打湿了,后腿还受了些伤。

他没想救它。

是卓娅率先靠近的。

她学着小猫叫,轻轻的,朝它递出手。

他说:“走吧,你抓不到它的。”

她却不答应,“我们不救它,它会死的。”

“它太小了,就算救了,也不一定能活,那早或晚有什么区别?”

他除了在说小土外,也在说自己。

可他最终也没能劝动卓娅。

雨太大,他没法丢下她一个人,只好陪她一块儿蹲下,帮她打伞。

她继续‘喵喵’学猫叫。

羸弱的小猫却仍缩着。

“我去买根火腿肠引它。”她说。

没等他应,她已经跑开,甚至伞也没打就冲进雨里。

他起身要去给她撑伞,她却向后喊,“你看着它!”

小猫太小,又受着伤,压根跑不了,但也或许是觉察出他们的好意才不动弹。

他照卓娅话蹲下来看它。

却发现,它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惊恐。

他突然想到那个夜晚。

卓娅在他的手电照射下,神情也是如此。

那是他刚来羌颐的第一天,白天时已在山谷内看了一轮,觉察山谷里温度太低,才想再来对照下温差。

谁知布苏临时有事。

没了引头人,他对这山里的路不熟,七拐八绕地才找对地方,最后,时间也晚了。

他也没想到大晚上,黑灯瞎火的深谷里还会有人。

一开始听到窸窣声时,他还以为是山里的野兽,直到卓娅从手电光下走进来。

之所以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惊人的美,相反,她素,非常素。

不算高挑的个子,四肢都纤细,脸有些煞白,像是个橱柜里头的瓷娃娃。

这些是他远远看见卓娅时的第一印象。

他举着手电缓缓靠近,她却警惕,问他是谁。

黑夜、荒岭。

由于怕她害怕,他轻声做出回应。

走近时,才看到她身上的衣服袖子都被划破了口,而衣身上到处是脏兮兮的污渍,头发披散着,凌乱作一团。

具体的衣着他完全记不得了。

而那眼睛,他没忘过。

虽惧,却又攻击性。

正如现在眼前的这只小猫一样。

明明恐惧害怕,可却凌厉地不要人接近它。

他学着卓娅的样子,蹩脚地学了两声猫叫,可小猫,没给他任何回应。

“你叫得也太不像啦!”

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种卖弄‘可爱’的瞬间被人抓包,实在难堪,他想说点什么转移一下,话却哽在嗓子眼里。

卓娅心思全在小猫身上,剥开刚买的火腿肠小心地放在小猫面前。

“喵呜、喵呜。”

她又叫两声吸引小猫过来。

小猫却始终不动。

她一扭身,责怪:

“阿祁,你表情太凶了,它会吓到。”

和卓娅对上眼时一愣,祁桑才知道她压根没在意他的那两声猫叫。

“哦。”他撇开头。

“喵~快过来吧,不用害怕了,快来快来~”

她每一句话都说得轻柔,声音细细微微的。

他只听见雨声之下,卓娅耐心地哄了许久许久。

直到小猫到她怀里,他才敢把脑袋扭回来。

这时,小猫的眼睛虽还有惊惧,却没有攻击了。

他们一起给小猫抱进屋擦干了身子,喂它吃了些东西,最后又起了名字。

起名这事儿没多大争议。

卓娅提出,叫小土,好养活。

他没有意见。

但小土是好养活了,她那个晚上却生病了。

发了三十九度的高烧,要不是他口渴下来倒水,都不知道她病得这么严重。

他把她从厨房里抱回床上,她整个身体都滚烫得不像样。

他有点担心。

“我去给你冲杯药,你先别睡。”

她倒是难得的乖巧,点点头。

后来,药喝了,他以为没事了,却不想被她拉住。

病中,她说胡话,也掉眼泪。

他听不清说了什么,只知道,她心里也藏了好多伤心的事,却从来没说过。

那天晚上,他靠在她床边,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救?”

“就那样死掉太可怜了。”

可怜,他固执地想甩掉的,就是‘可怜’这个词。

黑夜里,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一个生病不清醒的人掰扯死亡论。

或许是,他内心也祈求着一个答案。

“如果救了还是死了呢?”

“那也没办法,但起码做了,做了就对得起自己了。”

对得起,这三个字分量略有些重。

但好像就是这个夜晚过去,他心里豁朗了。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①

如果是这样,他好像可以说服自己暂且好好活。

*

东山脚下,人流熙攘,各摊位悬着彩灯,拉着幅条,摆着各色商品。

王二家小子混进小孩堆里没了人影,布苏担心他,跟了过去。

只剩他们二人。

卓娅没打算与祁桑搭腔,拉开了些距离,自己在各个摊位上参观。

摊位上卖什么的都有,种类繁多,绝大多数都是自家做的,价格不贵,只图个参与、热闹。

她一路逛过去,余光里却发现他一直没走,还在后头跟着。

突然有个声音喊她。

“小卓娅,小卓娅!”

能这么喊的应该只有一个人。

她回头去看,与他视线交错而过,而后甜甜地回:“叶奶奶。”

是叶舒的奶奶。

叶家一家都离开羌颐了,唯有她不肯,说什么老伴在哪儿她就得在哪儿。

尽管,叶家爷爷八年前就已经离世了。

“哎哟!”她握住卓娅手,“手怎么这么冰冰凉的?多穿点呦!”

“好好!知道啦奶奶!”

从前,叶舒还在的时候,两个人就经常在叶奶奶家里撒泼玩闹。

叶奶奶是个顶厉害的女性,虽不会侍花弄草什么的,打银功夫却是一流,听说是祖传,甚至还登过报。

有一年生日,她就收到了一个银制的小耳钉,是叶舒求叶奶奶做的,她俩一人一个,她是太阳,叶舒的是白云。

那天她就如此感叹了:“你奶奶手艺可真好!”

叶奶奶今日还如往年一样,卖自己手作的饰品。

老人家年纪大了,做的饰品已不似从前精巧。

但她还是一眼看中了摆在木台最角落的那枚银色的胸针。

羽毛状,纹路清晰,色泽明亮。

她余光瞥了眼在不远处的祁桑。

明黄灯光下,他一袭风衣站在那儿,不知什么时候剃的半长不短的发丝给他增了些不羁之感。

好像很适合你。

自由且怀揣理想。

她想。

①出自史铁生《我与地坛》

(咳嗽了好几天,本来以为快要好转了,结果发烧了,而且还得加班,好痛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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