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他到现在回想起来,其余的好像都蒙了尘,唯有与卓娅有关的,他记得清楚。
来羌颐之前,他的打算是——种花,睡觉,了此残生。
其他所有的事都不在他的生活清单里,包括吃饭。
他对吃什么向来不太热衷,不过他爱摄影,大学的时候跟着社团里的人团建时,去到环境还不错、菜品又美观的餐厅,他会习惯性地掏出摄影机拍上两张。
至于味道怎么样,他不关心。
有时别人吃着觉得难吃的,他甚至觉得可以接受。
同社团的成员因此觉得他怪异,有时还调侃他的味蕾细胞和别个不同。
要说到他什么时候开始对“吃”这件事上心的,好像就是来到羌颐住进卓娅家里之后。
卓娅爱吃,虽是瘦瘦的一个人,可胃口却大,一顿饭她得吃够两大碗。
每次吃到好吃的,她的眼睛便闪闪亮亮,而白皙的双颊露出点点晕红。
她也爱做菜,喜欢研究菜谱。
不过,厨艺却有些一言难尽。
有一回,她兴致冲冲地打来电话叫他回家尝尝新菜。
而他回去一看,瓷白的碗里,是几块不知名的块状物体,碗边,还沾着锅子上的焦碎片,而她,穿着围裙站在桌一侧,托着下巴,告诉他,这是她刚学会的“狮子头”。
狮子头,俗称肉圆。将五花肉剁碎揉团后进行油煎,最后淋上酱油红烧。
他问:“你确定这是狮子头?”
他把筷子戳上去,肉团却无动于衷。
“卖相虽然差了点,但一定好吃。”她这样保证。
尽管犹疑,奈何她的眼珠子里聚着光满是期待,让他没法拒绝。
他只好一尝。
最后,味道嘛,的确如想象所料。
——状如石块,‘味同嚼蜡’。
他再也不敢让她做菜。
于是,之后的生活便成了:
她看菜谱,他负责掌勺。
他的手艺堪堪可尝,不算太好,也不至于太差。
但她是十分捧场的。
每一次她吃,总会说:“阿祁,你做的菜实在太好吃了。”
他笑,觉得太夸张。
她说:“我真的没有夸张,真的很好吃,遇见你我真是太幸福了!”
语气上扬,尾调拉长,代表满足。
卓娅的心好像永远是那么宏阔,几乎没有难过的时候。
跟她在一起,他也变得开朗了很多。
现在想来,好像一直是他从她的身上汲取能量。
可实在不该如此,他后来才知道她也会有低迷的时候。
还记得那一天,因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雨,路面上全是积成一团一团的小水洼,雨打在水洼上,溅出水花,落在一旁的花坛围边里。
他们是在花坛围边里发现小土的。
小小一只,瑟缩着,身上的毛全被打湿了,后腿还受了些伤。
他没想救它。
是卓娅率先靠近的。
她学着小猫叫,轻轻的,朝它递出手。
他说:“走吧,你抓不到它的。”
她却不答应,“我们不救它,它会死的。”
“它太小了,就算救了,也不一定能活,那早或晚有什么区别?”
他除了在说小土外,也在说自己。
可他最终也没能劝动卓娅。
雨太大,他没法丢下她一个人,只好陪她一块儿蹲下,帮她打伞。
她继续‘喵喵’学猫叫。
羸弱的小猫却仍缩着。
“我去买根火腿肠引它。”她说。
没等他应,她已经跑开,甚至伞也没打就冲进雨里。
他起身要去给她撑伞,她却向后喊,“你看着它!”
小猫太小,又受着伤,压根跑不了,但也或许是觉察出他们的好意才不动弹。
他照卓娅话蹲下来看它。
却发现,它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惊恐。
他突然想到那个夜晚。
卓娅在他的手电照射下,神情也是如此。
那是他刚来羌颐的第一天,白天时已在山谷内看了一轮,觉察山谷里温度太低,才想再来对照下温差。
谁知布苏临时有事。
没了引头人,他对这山里的路不熟,七拐八绕地才找对地方,最后,时间也晚了。
他也没想到大晚上,黑灯瞎火的深谷里还会有人。
一开始听到窸窣声时,他还以为是山里的野兽,直到卓娅从手电光下走进来。
之所以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惊人的美,相反,她素,非常素。
不算高挑的个子,四肢都纤细,脸有些煞白,像是个橱柜里头的瓷娃娃。
这些是他远远看见卓娅时的第一印象。
他举着手电缓缓靠近,她却警惕,问他是谁。
黑夜、荒岭。
由于怕她害怕,他轻声做出回应。
走近时,才看到她身上的衣服袖子都被划破了口,而衣身上到处是脏兮兮的污渍,头发披散着,凌乱作一团。
具体的衣着他完全记不得了。
而那眼睛,他没忘过。
虽惧,却又攻击性。
正如现在眼前的这只小猫一样。
明明恐惧害怕,可却凌厉地不要人接近它。
他学着卓娅的样子,蹩脚地学了两声猫叫,可小猫,没给他任何回应。
“你叫得也太不像啦!”
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种卖弄‘可爱’的瞬间被人抓包,实在难堪,他想说点什么转移一下,话却哽在嗓子眼里。
卓娅心思全在小猫身上,剥开刚买的火腿肠小心地放在小猫面前。
“喵呜、喵呜。”
她又叫两声吸引小猫过来。
小猫却始终不动。
她一扭身,责怪:
“阿祁,你表情太凶了,它会吓到。”
和卓娅对上眼时一愣,祁桑才知道她压根没在意他的那两声猫叫。
“哦。”他撇开头。
“喵~快过来吧,不用害怕了,快来快来~”
她每一句话都说得轻柔,声音细细微微的。
他只听见雨声之下,卓娅耐心地哄了许久许久。
直到小猫到她怀里,他才敢把脑袋扭回来。
这时,小猫的眼睛虽还有惊惧,却没有攻击了。
他们一起给小猫抱进屋擦干了身子,喂它吃了些东西,最后又起了名字。
起名这事儿没多大争议。
卓娅提出,叫小土,好养活。
他没有意见。
但小土是好养活了,她那个晚上却生病了。
发了三十九度的高烧,要不是他口渴下来倒水,都不知道她病得这么严重。
他把她从厨房里抱回床上,她整个身体都滚烫得不像样。
他有点担心。
“我去给你冲杯药,你先别睡。”
她倒是难得的乖巧,点点头。
后来,药喝了,他以为没事了,却不想被她拉住。
病中,她说胡话,也掉眼泪。
他听不清说了什么,只知道,她心里也藏了好多伤心的事,却从来没说过。
那天晚上,他靠在她床边,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救?”
“就那样死掉太可怜了。”
可怜,他固执地想甩掉的,就是‘可怜’这个词。
黑夜里,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一个生病不清醒的人掰扯死亡论。
或许是,他内心也祈求着一个答案。
“如果救了还是死了呢?”
“那也没办法,但起码做了,做了就对得起自己了。”
对得起,这三个字分量略有些重。
但好像就是这个夜晚过去,他心里豁朗了。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①
如果是这样,他好像可以说服自己暂且好好活。
*
东山脚下,人流熙攘,各摊位悬着彩灯,拉着幅条,摆着各色商品。
王二家小子混进小孩堆里没了人影,布苏担心他,跟了过去。
只剩他们二人。
卓娅没打算与祁桑搭腔,拉开了些距离,自己在各个摊位上参观。
摊位上卖什么的都有,种类繁多,绝大多数都是自家做的,价格不贵,只图个参与、热闹。
她一路逛过去,余光里却发现他一直没走,还在后头跟着。
突然有个声音喊她。
“小卓娅,小卓娅!”
能这么喊的应该只有一个人。
她回头去看,与他视线交错而过,而后甜甜地回:“叶奶奶。”
是叶舒的奶奶。
叶家一家都离开羌颐了,唯有她不肯,说什么老伴在哪儿她就得在哪儿。
尽管,叶家爷爷八年前就已经离世了。
“哎哟!”她握住卓娅手,“手怎么这么冰冰凉的?多穿点呦!”
“好好!知道啦奶奶!”
从前,叶舒还在的时候,两个人就经常在叶奶奶家里撒泼玩闹。
叶奶奶是个顶厉害的女性,虽不会侍花弄草什么的,打银功夫却是一流,听说是祖传,甚至还登过报。
有一年生日,她就收到了一个银制的小耳钉,是叶舒求叶奶奶做的,她俩一人一个,她是太阳,叶舒的是白云。
那天她就如此感叹了:“你奶奶手艺可真好!”
叶奶奶今日还如往年一样,卖自己手作的饰品。
老人家年纪大了,做的饰品已不似从前精巧。
但她还是一眼看中了摆在木台最角落的那枚银色的胸针。
羽毛状,纹路清晰,色泽明亮。
她余光瞥了眼在不远处的祁桑。
明黄灯光下,他一袭风衣站在那儿,不知什么时候剃的半长不短的发丝给他增了些不羁之感。
好像很适合你。
自由且怀揣理想。
她想。
①出自史铁生《我与地坛》
(咳嗽了好几天,本来以为快要好转了,结果发烧了,而且还得加班,好痛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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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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