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苏比卓娅大五岁,原名叫秦淮临,是这个镇子上最年轻的守谷人,也是年轻一辈里唯一出过镇子并且还被允许回来的。
对于他改名的原因,卓娅也只是从镇上老人口中得知过一星半点,并不全面。
只是听说,布苏上头的两个大哥都在一场离奇的火灾里死了,后来,秦长老便给他改了名,祭拜了天地,让他做了守谷人。
布苏离开的那几年,卓娅每天都会坐在长满辛黎花的山头向外看,长时间的分离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可老人们却劝着她,让她别再等了,他们说布苏不会回来了。
她不懂,就问他们:“为什么布苏不会回来了?”
老人们讳莫如深,只说:“他去上学了。”
卓娅仍是云里雾里。
她问:“上学了就不能回来吗?”
老人们没有再回答她。
于是,卓娅还是继续等着布苏。
可日复一日,山头那边,依旧还是一长条无边无际的公路,金色的阳光落在黑漆漆的柏油路上,碎成一块一块。
布苏的身影始终没在那条路上出现过。
等到卓娅毕业了,她才知道,老人们口中的上学,指的是上大学。
羌颐镇是没有大学的,也不区分年级段,所有人都在一所学校里头念书,各个年龄的都有,只是教学楼不同。
念完十二年,无论男女,便算毕业了。
但如果你还想要继续念书,就得出镇,那便是大学。
这件事是在卓娅毕业后,收到了一张意向选择单的时候才明了的。
一张粉紫色,触感微微粗糙的纸,便是所谓的“选择单”。
上头的文字很简单——
一、参加考试,若录取,便离开羌颐。
二、放弃考试,留在羌颐。
最下方是选择,以及签名。
当然,签名不止包含自己的,还有监护人的。
卓娅没有什么监护人,如果非要说的话,秦长老算是吧,但他一向不操心卓娅学习上的事。
因此,在卓娅跑来他跟前问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你自己做主”。
没有得到答案的卓娅只好自己做抉择。
她其实有思考过选择参加考试,因为她的学习成绩向来不错,也的确好奇外头的世界,以及,她真的很想去找布苏……
可她又有些踌躇。
因为,
一旦出了镇子,便不能再回来,这是羌颐一项约定俗成的规矩。
她想到这里,便犹豫了。
思考了好几天,也挣扎了好几天,卓娅在上交选择单的那天,还是在选择那一栏里给‘二’打上勾。
那场考试结束之后,卓娅身边相熟的同学们也都各自做了决定。
有的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选择了离开,而有的舍不断亲情,和卓娅一样选择了留下。
选择放弃考试的那一天之后,卓娅便没再去山头上等布苏了,她知道,她放弃了寻找布苏的机会,而更重要的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布苏就已经选择了要离开羌颐,以及,离开她。
每个人总要在一个特定的时间节点做出一些选择,她不怪布苏,也不怪曾经抛弃自己的父母。
这都不足以让她觉得悲伤。
珍惜现在,才是最好。
后来的日子里,卓娅没再继续想着布苏的事,她对什么事都放下得很快,好像她的情绪是一个圆球,随时能够自由地旋转到她最需要的那一面。
毕业之后的日子总是稍显无聊,每天没有了必须要做的事,卓娅总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但很快,还是被她找到了排解无聊的方法。
她决定了,要去看守那片辛黎花。
*
羌颐最大的经济收入便是那布满山头的辛黎花。
卓娅刚来镇上时,就听闻了关于辛黎花的一个传说。
在许久许久之前,是没有羌颐这个民族的,自然,也没有这样一块属于羌颐族的土地,那个时候,这里是一片混沌,毫无生气,甚至连鸟叫都不曾传出,唯一有的,是黑雾密布的茫茫森林。
而,有一天,一个名叫占木的女巫师误入其中,黑雾蔽空,整片森林幽暗无比,占木受了伤,在密林中,迷失了方向。
等她再醒来时,窗外碧空如洗,俨然与森林中的情景截然不同,而阳光之下,一张青涩的脸庞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占木想走下床,却发现自己的腿无法动弹,几番尝试,她没再挣扎。
而窗外的男人听见动静,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男人脸青涩,可模样生得极好,身板宽实,只是,占木一眼就发现了他空洞的双眼。
他是个盲人。
后来,占木知道了,他叫石耳。
石耳很好,几乎对她无微不至,他也很活泼,经常逗笑占木。
占木的腿一天天地,渐渐转好了。
离别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到了。
石耳问占木:“可不可以为了我留下来?”
占木用着极为冰冷的语气,可眼睛却在流泪。
她说:“不可以。”
石耳拉住她,占木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每次都能准确地找到自己所在的方位的。
他问:“你喜欢过我吗?”
占木摇了摇头之后才意识到石耳是看不见的,于是忍着鼻酸回答:“从未。”
她以为,这样就能让石耳死心。
因为,她无法为了他留下来,她承担着巫主的使命,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便注定了此生万般皆不由她。
占木看着石耳,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害怕,从喉腔里即将蔓延出来的抽泣声会被他发现。
可,石耳很敏锐。
他用那双发着白的瞳孔看着占木,占木觉得自己几乎要被他给吞噬,然后,他将占木的手缓缓握在手心。
占木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庞,最后还是阂上了眼,双唇贴合的那一瞬。
她决定了,她想为了石耳留下来。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这块土地出现了变化,黑雾被暖风驱散,山头,发出了淡蓝如空般的色彩。
石耳的眼睛在占木的悉心调养下,渐渐地能看见些轮廓了。
他说:“木,我真想快些看清楚你的容颜。”
占木看着他明媚的笑容,心里是无穷无尽的幸福感。
她会让他看见的。
让他看见这世上的千般色彩,让他看见缕缕轻烟从囱里升起,让他看见蝴蝶在辛黎花丛中飞舞,让他看见自己为他绣的帕子将要完工。
还有,
让他看见自己。
最爱他的自己。
可,噩耗还是来了。
随着黑雾散去,占木无处可逃,她被人发现了。
而石耳,在马上就能恢复完全光明的那一天,挡在了她的身前。
石耳的鲜血怎么止也止不住,从占木的两只手掌中汩汩流出。
他的血落在辛黎花上,原本淡蓝的色彩被血染透,如火、如焰……
他用着残存的力气抬起手,最后一次描摹占木的容颜。
“木,我看见你了……你好美……好……”
呼吸停止的那一瞬间,占木崩溃了,她抱着石耳,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
最后,她的身体也逐渐冰冷了。
而不远处,只有一群不沾任何表情的男女们。
*
卓娅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没像其他人一样哭泣,她反而在想,既然占木明白自己身上所肩负的,为什么还要坚持留在石耳身边。
这问题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找到解释的答案。
但她要守护辛黎花这事,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
毕竟,秦长老也同意了。
卓娅决定这件事其实也不是心血来潮。这几年,辛黎花的长势一直不好,许多族人都很担心,秦长老其实也是,只是他从不在人前表现出来。
全镇人都指着辛黎花的售卖而过活,可辛黎花的数量却在急剧减少,卓娅念过书,她总有种莫名的责任感在身上,既供她上了学,就不能浪费。
于是,说干便干了。
而这么一守护,便是两年。
布苏便是在几个月之前回来的。
卓娅没想过他会回来,第一眼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甚至以为是做了梦。
直到布苏弹她脑门,她才算找到了他真的回来了的实感。
布苏回来之后,他们的关系又开始恢复如前了。
卓娅不爱记仇,她也不问布苏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下只言片语就走了,她只在乎一件事,那便是——
布苏回来了。
回来了,比什么都重要。
*
卓娅吃完布苏给的那包药之后,身体果然舒适了不少,随意冲了个凉之后便赶紧缩进被窝里睡了。
太阳初升,亮光潜进屋子的时候,卓娅猛然惊醒了,她做了个极为奇怪的梦。
梦里,有一双大手在不停伸向她。
她喘了好几口气才算是从噩梦中缓过劲来,一看闹钟,到了该去山头检查辛黎花长势的时候。
山头之上,还散着白濛濛的雾气,近来,露湿愈发严重了,辛黎花是种极怕寒的植物,想到这里,卓娅加紧了些脚步,因为她一路过来的时候,发现许多树叶被吹落在马路之上,看来,昨晚又刮大风了。
她的套鞋踩在带些湿软的泥土里,咯吱咯吱地作响。
但很快,这种节奏停下来了。
在不远处的辛黎花丛中,已经有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她有种天生的自然熟。
然后,脚底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又响起了。
男人循声抬起头,手还拈着花骨朵,目光却移向了卓娅。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一大片的花海。
卓娅看到他的脸隐在雾气之后,看不清晰,可她看见轮廓便可判断——男人长相不凡。
起码,与镇上的都不同。
她不自觉向他走近。
后来,卓娅每每回想到当日的情景,都能一下子从脑海里跳出他清晰的五官轮廓和英气的眉宇。
以及,与这样一张脸对应的名字——祁桑。
好听的名字,暖人的阳光,看着与自己正对望的祁桑,卓娅几乎是脱口而出了。
她问:“那我以后叫你阿祁,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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