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玉骨冰姿恨逢谖,铭肌镂骨把宅还

翌年,梨花开的比昨年更盛。

喜万戏院今儿个好生热闹,好生气派。

原是各城的军阀元帅都来了,庆祝此次凯旋,当然,这其中包括在内的有何绍玉。

戏院的飞檐角上挑着六盏明角灯,红绸幌子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雕花门框里涌出的人声笑浪,将满地落英都托得飘了起来。各城军阀带着护兵拥坐台前,肩章上的金穗子在汽灯下晃成一片流金——何绍玉坐在正中,指尖捏着茶盏。

那角儿唱的还是《梨花残》,一样的扮相,何绍玉却觉着没有那次的惊鸿一瞥。

他打心里觉得没趣儿,他素来不喜欢这些庸姿俗粉。

也不全都是吧。

他记忆里有一个和台上同样扮相的伶人,不是庸姿俗粉,而是冷香凝露。

但这儿没有。

那人是谁来着?

不记得了。

何绍玉百无聊赖,看看戏台的构造也比看这戏有意思的多。

他用余光扫了扫周围的其他元帅,都是看的津津有味。他叹了口气,各花入各眼,他们愿听就听去吧,先走一步!

“杜兄,我出去走走。”何绍玉低声朝着身旁的上清城元帅道。

对方一顿,淡淡的笑了笑,点点头。

何绍玉踩着黑皮军靴,裹着嗒嗒的响声,走出戏园,带起几片落花。

外头像打翻了的墨汁,漆黑一片,只得借助这月光看清万象。

他背着手,腰间的枪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响声。

立马清静了。

他仰头看着夜色:

好难看。

他漫无目的的漫游着,不知道是往东走还是往北走。

寥寥黑夜中,远处似乎映着一个人。

那人身段不凡,看着青年模样,走路却一拐一拐的。

就着微弱的光,何绍玉向前缓缓走近。

那人一身青衫,虽然走路的样子很难看,但是也能看出风骨。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只是背影。

何绍玉越走越近,想看清对方是人是鬼。

那人似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身。

眉宇有些英气,却不慑人;眼眸有些柔和,却有骨。

淡淡的的瞳仁儿,像冰凉的岫玉,鸢儿一样的眼,花瓣儿一样的唇,每一根发丝都很乖巧。

这是男人当中长的最清秀的了。

只是这眸中带着戒备。

“你是谁。”那人的声音也淡淡的,语调微扬,语气冷冽道。

何绍玉辗转回神。

半夜三更,现在戏院里都是各城元帅,这人在外面作甚?他神情迅速紧绷,手指已经搭上腰间手枪。

“你又是谁?”何绍玉反问道。

那人嗤笑一声,语气带着轻蔑,道:“今儿个各城军爷都来听戏,想必您也是。”

何绍玉才想起自己一身军装,虽然大氅盖着袖章,但也不免能看出。

真是看入神了。他感到懊恼。

“您不在屋里边儿听戏,这外头凉嗖着,可别冻坏了您。”

好一个尖酸刻薄的话。

何绍玉眉间染上兴趣,嘴角勾起笑。

“咱是第一次见面吧…劳你挂心,本帅身体好着呢。”何绍玉语气不善道。

“元帅?”那人一愣,重复着。

“哪儿的元帅?”他倏的问道。

何绍玉斟酌着,泰然道:“护着玉清太平的元帅。”

那人一愣,心里似有千军万马在驰骋,忽然破颜一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笑的何绍玉心里发毛。

“元帅!”他朗声道“你我是有过瓜葛的哈哈哈哈!您不记得了?”他笑的伏下了腰,舒朗的笑声穿透了何绍玉的耳膜。

他掏出手枪,警惕的看着面前疯子似的这人,后退几步。

“我记得没到七月十五啊…那帮人也不能来索我命啊。”何绍玉在心里嘀咕着,眉间闪烁着疑惑,他准备扣动扳机,可又想弄清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那人笑声减弱,看着何绍玉手里的手枪,面色一僵。枪管对着他。不错,正是那把。

“当年…就是这把枪,再也上不了戏台…”他抬眼看向何绍玉,竟发觉眼前这位元帅,不似自己所想那般样貌。

“那这次呢?元帅是想废小人的手还是腿…腿只有一条供您打了…”他话语平静似水,说出的话却让何绍玉后背一凉。

他是去年打伤的那个戏子!!

手上沾的血太多,他真忘了。

这人便是毕秋,可是何绍玉已经想不起来了。

毕秋实在是想死了,淡然道:“您要杀要剐随便,就是别叨扰这唱戏的、和听戏的。”

何绍玉握着枪的手指节发白,他想像之前一样一枪毙了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手指搭在扳机上,却迟迟按不下来。

毕秋冷笑一声:“您若没什么事,小人先行一步。”幕布内传出的唱戏声,无一不在刺激着他。

想杀就杀吧。

现在这样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说着要走,右腿刚一沾地,又是一崴。这次没稳住,踉跄着要跌,却硬是用手撑住了身后的梨树。青衫的袖子滑下去,露出腕骨,细得像能被风折断,却死死扣着树皮,指节泛白。

“且慢。”何绍玉放下手枪,语气稍缓,“当年的事,是…本帅拿枪走了火…”

何绍玉的手指猛地收紧,枪套的皮革被攥出几道褶子。他杀过敌,流过血,踩过尸山火海,从不在意一条腿、一条命。可此刻看着毕秋扶着树,慢慢直起身,青衫下摆扫过沾着泥的裤脚,那点瞳仁里浮起的戒备与嘲弄,竟让他喉头发紧。

不对。

自己缘何同他解释这些。

二人皆是一愣。

毕秋反应过来,面不改色道:“那您这枪法有待提高啊,还不及戏台上耍枪的。”

何绍玉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拿言语动作挑衅自己,只为求一死的,都是些粗汉子。可眼前人这单薄身躯,也敢贸然求死???

更多的是真想死。

他忽然对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戏子起了兴趣,看着那条残腿,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别样的感觉。

“我弄伤的……我弄坏的东西,不该以这种狼狈的姿态流落在外头啊……”何绍玉这样想。

“你若心有不甘,本帅乐意伺候你。你搬到帅府,本帅养着你,直到伤好。”

就像收拾自己打翻的酒杯,他这一出,与善良无关,只是强权者的秩序感罢了。

何绍玉觉得:毕秋的腿是他伤的,现在这副样子,丢的是他的脸面。把毕秋带回府疗伤,本质是把自己造成的麻烦纳入掌控范围,让自己的领地干净些。

毕秋心中狐疑,声音轻了很多,只是语气仍然不好听道:“成,您别嫌弃小人麻烦就成。”

“元帅既愿收留,那小人丑话说在前头,我不白用您的,明天以后我会帮你们下人干活。”他补道。随即走向戏院收拾东西。

何绍玉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终是没说出来。

毕秋跟吴喜万告病回家两月,不多时,他收拾好,拎着行李箱,身旁毕安正一脸憎恶的看着何绍玉。

何绍玉扯了扯嘴角,苦笑着说:“走吧。”

“汽车颠簸,走着去吧。”

“真是苦了您堂堂元帅,还得和着小人走着走。”

何绍玉真是没见过骨头这么硬的人,罕见的,没动手,反倒轻笑一声,抬眸环视一圈,自顾自的往前走。

毕秋走路慢,何绍玉走几步路就得回头等着他。半路无话。

走了一会儿,何绍玉走的有些没意思,装作若无其事,问道毕秋:“你名叫什么?”

“毕秋。”

“那她呢?”何绍玉看向毕秋身旁的毕安,追问道。

毕秋诧异的看向他,对上何绍玉那对真诚的眼神,淡淡道:“我记着我登户口了。”

何绍玉被这话一噎,识趣不问。

“毕安,我妹妹。”毕秋突然补道。

身旁的毕安眉头微皱,扯着毕秋的衣襟,“哥哥?”

毕秋不做声,自顾自的往前走。

本是俩人在毕秋前头走着,现在倒成了毕秋在前头走着,俩人在后头跟着。

“您…你呢?”毕秋冷声问道。

何绍玉呼吸一屏,从容道:“何绍玉。”

毕秋没理,转眼到了帅府。

金丝楠木用金漆镌着“元帅府”,倒没有毕秋想象中的军阀住宅的样子,富丽堂皇。反之,这帅府很是古朴简单。

下人推开门,何绍玉指着两间屋子:“这两间空着,正好够…你们住。”

毕安一脸丝毫不领情的样子,随后道:“元帅叔叔,没什么事的话,我和哥哥先歇息了。”提着行李进了屋。

真是一家人,都一个样。

何绍玉扬唇一笑,没说旁的,转身回了屋。

屋内,何绍玉宽衣解带,换上睡袍。

外头的月光顺着窗户纸投进屋内,梨花的影儿与月光相映成趣。

他躺在榻上,思量着方才在戏院时的事,这一切太过突然,就像一场梦似的,他才恍惚清醒,自己干了什么。

不是都给钱了么?!虽然没把毕秋放在眼里,可他才想起来,是给过钱了,不是给他治腿的么?可他为什么还没好,似乎已经一年了吧。

想到这,他愈发痛苦了。

算了,自己在外面惹的祸,自己还吧。

睡觉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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