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梨花开的比昨年更盛。
喜万戏院今儿个好生热闹,好生气派。
原是各城的军阀元帅都来了,庆祝此次凯旋,当然,这其中包括在内的有何绍玉。
戏院的飞檐角上挑着六盏明角灯,红绸幌子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雕花门框里涌出的人声笑浪,将满地落英都托得飘了起来。各城军阀带着护兵拥坐台前,肩章上的金穗子在汽灯下晃成一片流金——何绍玉坐在正中,指尖捏着茶盏。
那角儿唱的还是《梨花残》,一样的扮相,何绍玉却觉着没有那次的惊鸿一瞥。
他打心里觉得没趣儿,他素来不喜欢这些庸姿俗粉。
也不全都是吧。
他记忆里有一个和台上同样扮相的伶人,不是庸姿俗粉,而是冷香凝露。
但这儿没有。
那人是谁来着?
不记得了。
何绍玉百无聊赖,看看戏台的构造也比看这戏有意思的多。
他用余光扫了扫周围的其他元帅,都是看的津津有味。他叹了口气,各花入各眼,他们愿听就听去吧,先走一步!
“杜兄,我出去走走。”何绍玉低声朝着身旁的上清城元帅道。
对方一顿,淡淡的笑了笑,点点头。
何绍玉踩着黑皮军靴,裹着嗒嗒的响声,走出戏园,带起几片落花。
外头像打翻了的墨汁,漆黑一片,只得借助这月光看清万象。
他背着手,腰间的枪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响声。
立马清静了。
他仰头看着夜色:
好难看。
他漫无目的的漫游着,不知道是往东走还是往北走。
寥寥黑夜中,远处似乎映着一个人。
那人身段不凡,看着青年模样,走路却一拐一拐的。
就着微弱的光,何绍玉向前缓缓走近。
那人一身青衫,虽然走路的样子很难看,但是也能看出风骨。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只是背影。
何绍玉越走越近,想看清对方是人是鬼。
那人似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身。
眉宇有些英气,却不慑人;眼眸有些柔和,却有骨。
淡淡的的瞳仁儿,像冰凉的岫玉,鸢儿一样的眼,花瓣儿一样的唇,每一根发丝都很乖巧。
这是男人当中长的最清秀的了。
只是这眸中带着戒备。
“你是谁。”那人的声音也淡淡的,语调微扬,语气冷冽道。
何绍玉辗转回神。
半夜三更,现在戏院里都是各城元帅,这人在外面作甚?他神情迅速紧绷,手指已经搭上腰间手枪。
“你又是谁?”何绍玉反问道。
那人嗤笑一声,语气带着轻蔑,道:“今儿个各城军爷都来听戏,想必您也是。”
何绍玉才想起自己一身军装,虽然大氅盖着袖章,但也不免能看出。
真是看入神了。他感到懊恼。
“您不在屋里边儿听戏,这外头凉嗖着,可别冻坏了您。”
好一个尖酸刻薄的话。
何绍玉眉间染上兴趣,嘴角勾起笑。
“咱是第一次见面吧…劳你挂心,本帅身体好着呢。”何绍玉语气不善道。
“元帅?”那人一愣,重复着。
“哪儿的元帅?”他倏的问道。
何绍玉斟酌着,泰然道:“护着玉清太平的元帅。”
那人一愣,心里似有千军万马在驰骋,忽然破颜一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笑的何绍玉心里发毛。
“元帅!”他朗声道“你我是有过瓜葛的哈哈哈哈!您不记得了?”他笑的伏下了腰,舒朗的笑声穿透了何绍玉的耳膜。
他掏出手枪,警惕的看着面前疯子似的这人,后退几步。
“我记得没到七月十五啊…那帮人也不能来索我命啊。”何绍玉在心里嘀咕着,眉间闪烁着疑惑,他准备扣动扳机,可又想弄清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那人笑声减弱,看着何绍玉手里的手枪,面色一僵。枪管对着他。不错,正是那把。
“当年…就是这把枪,再也上不了戏台…”他抬眼看向何绍玉,竟发觉眼前这位元帅,不似自己所想那般样貌。
“那这次呢?元帅是想废小人的手还是腿…腿只有一条供您打了…”他话语平静似水,说出的话却让何绍玉后背一凉。
他是去年打伤的那个戏子!!
手上沾的血太多,他真忘了。
这人便是毕秋,可是何绍玉已经想不起来了。
毕秋实在是想死了,淡然道:“您要杀要剐随便,就是别叨扰这唱戏的、和听戏的。”
何绍玉握着枪的手指节发白,他想像之前一样一枪毙了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手指搭在扳机上,却迟迟按不下来。
毕秋冷笑一声:“您若没什么事,小人先行一步。”幕布内传出的唱戏声,无一不在刺激着他。
想杀就杀吧。
现在这样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说着要走,右腿刚一沾地,又是一崴。这次没稳住,踉跄着要跌,却硬是用手撑住了身后的梨树。青衫的袖子滑下去,露出腕骨,细得像能被风折断,却死死扣着树皮,指节泛白。
“且慢。”何绍玉放下手枪,语气稍缓,“当年的事,是…本帅拿枪走了火…”
何绍玉的手指猛地收紧,枪套的皮革被攥出几道褶子。他杀过敌,流过血,踩过尸山火海,从不在意一条腿、一条命。可此刻看着毕秋扶着树,慢慢直起身,青衫下摆扫过沾着泥的裤脚,那点瞳仁里浮起的戒备与嘲弄,竟让他喉头发紧。
不对。
自己缘何同他解释这些。
二人皆是一愣。
毕秋反应过来,面不改色道:“那您这枪法有待提高啊,还不及戏台上耍枪的。”
何绍玉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拿言语动作挑衅自己,只为求一死的,都是些粗汉子。可眼前人这单薄身躯,也敢贸然求死???
更多的是真想死。
他忽然对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戏子起了兴趣,看着那条残腿,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别样的感觉。
“我弄伤的……我弄坏的东西,不该以这种狼狈的姿态流落在外头啊……”何绍玉这样想。
“你若心有不甘,本帅乐意伺候你。你搬到帅府,本帅养着你,直到伤好。”
就像收拾自己打翻的酒杯,他这一出,与善良无关,只是强权者的秩序感罢了。
何绍玉觉得:毕秋的腿是他伤的,现在这副样子,丢的是他的脸面。把毕秋带回府疗伤,本质是把自己造成的麻烦纳入掌控范围,让自己的领地干净些。
毕秋心中狐疑,声音轻了很多,只是语气仍然不好听道:“成,您别嫌弃小人麻烦就成。”
“元帅既愿收留,那小人丑话说在前头,我不白用您的,明天以后我会帮你们下人干活。”他补道。随即走向戏院收拾东西。
何绍玉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终是没说出来。
毕秋跟吴喜万告病回家两月,不多时,他收拾好,拎着行李箱,身旁毕安正一脸憎恶的看着何绍玉。
何绍玉扯了扯嘴角,苦笑着说:“走吧。”
“汽车颠簸,走着去吧。”
“真是苦了您堂堂元帅,还得和着小人走着走。”
何绍玉真是没见过骨头这么硬的人,罕见的,没动手,反倒轻笑一声,抬眸环视一圈,自顾自的往前走。
毕秋走路慢,何绍玉走几步路就得回头等着他。半路无话。
走了一会儿,何绍玉走的有些没意思,装作若无其事,问道毕秋:“你名叫什么?”
“毕秋。”
“那她呢?”何绍玉看向毕秋身旁的毕安,追问道。
毕秋诧异的看向他,对上何绍玉那对真诚的眼神,淡淡道:“我记着我登户口了。”
何绍玉被这话一噎,识趣不问。
“毕安,我妹妹。”毕秋突然补道。
身旁的毕安眉头微皱,扯着毕秋的衣襟,“哥哥?”
毕秋不做声,自顾自的往前走。
本是俩人在毕秋前头走着,现在倒成了毕秋在前头走着,俩人在后头跟着。
“您…你呢?”毕秋冷声问道。
何绍玉呼吸一屏,从容道:“何绍玉。”
毕秋没理,转眼到了帅府。
金丝楠木用金漆镌着“元帅府”,倒没有毕秋想象中的军阀住宅的样子,富丽堂皇。反之,这帅府很是古朴简单。
下人推开门,何绍玉指着两间屋子:“这两间空着,正好够…你们住。”
毕安一脸丝毫不领情的样子,随后道:“元帅叔叔,没什么事的话,我和哥哥先歇息了。”提着行李进了屋。
真是一家人,都一个样。
何绍玉扬唇一笑,没说旁的,转身回了屋。
屋内,何绍玉宽衣解带,换上睡袍。
外头的月光顺着窗户纸投进屋内,梨花的影儿与月光相映成趣。
他躺在榻上,思量着方才在戏院时的事,这一切太过突然,就像一场梦似的,他才恍惚清醒,自己干了什么。
不是都给钱了么?!虽然没把毕秋放在眼里,可他才想起来,是给过钱了,不是给他治腿的么?可他为什么还没好,似乎已经一年了吧。
想到这,他愈发痛苦了。
算了,自己在外面惹的祸,自己还吧。
睡觉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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