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铃声响起时,莎伦正咽下杯中最后一口酒。

在酒馆昏黄光晕触及不到的地方,井底深邃黑暗的上空,操着口音的苍老声音喊道:“避让——”

秽物砸在街道上,黑暗中轮廓缓缓蠕动。从铃声响起到现在不过几秒,让人怀疑那人其实并不在乎有没有人被砸中。

“我可不记得贝赫内安与地面签署的公约里,有将井底当作垃圾桶的条例。”酒馆老板擦拭着酒杯,面色阴郁地蠕动嘴唇。

莎伦暗自哂笑了下,井底可不就是个塞满了人的垃圾桶吗。

形似鸟喙的黑色面罩遮住她整张脸,雕花纹路在烛光映衬下泛着光泽,对应嘴唇的部位有条细缝,酒杯透过那里递到缺乏血色的唇边。

门轴轻响,两个男人走进酒馆,径直在吧台边坐下,要了扎啤酒。

他们身披暗色粗制斗篷,一人掀起兜帽,满脸横肉的脸上尽是刀疤,瞧着就不好惹。

莎伦只瞥一眼,便收回目光。

这类人在井底并不罕见。

疤脸挥拳砸了下台面,一口浓痰吐在地上:“该死的王廷,死了个恶魔混种都能叫他们那样重视,怎么不来管管我们井底人的死活?”

闻言莎伦抬眸,目光转向他们。

“别说了。”他的同伴压低声音,戒备地朝酒馆外张望,“现在是哀悼日。”

“哀悼个屁,懦夫,闭上你的嘴巴。”疤脸猛地灌了口啤酒,酒液顺着嘴角淌进领口,“怕王廷的人听见啊,放心,他们可不屑于来这鬼地方。”

那人被他这么一呛,不吭声了,只是闷头喝酒。

啤酒下肚,疤脸一阵恍惚,不着调的话从打着酒嗝的嘴里流出:“费尔蒙特,说得好听点,贝赫内安人都叫他一声公爵,说不好听点他就是流着肮脏血脉的余孽,早该死了。”

他的同伴也不再顾忌,语气含糊:“就是说啊,连女王陛下都惊动了,还不等他离世的消息传出,那些王廷的骑士就都涌进公馆了。”

莎伦深深吐出口气。

她放下酒杯,杯底轻轻磕在木制台面上,声音有些闷。

疤脸口中尽是粗鄙之言,老板听不下去,皱起眉头:“再说就请你们出去,别连累我的酒馆。”

“你说什么?”这下疤脸彻底被惹毛了,他一挥手,酒杯落在地上,砸得粉碎。他起身掐住老板,拎起对方,“你要为那个恶魔混种哀悼吗?”

被那只大手牢牢捆住脖颈,老板喘不上气,脸色涨红。他脚尖离地,消瘦的上半身抵在吧台上,惶恐布满眼底:“我没有……”

没给对方辩解的机会,酒精蒙蔽疤脸的理智,他反手从腰间摘下匕首,架在老板颈侧,嘴里喷出唾沫星子:“笃信邪恶之人,我要替贝赫内安杀了你。”

死亡即将降临,老板脸上苍白,止不住地挣扎。

身后有只手止住了疤脸的动作。

他沉着双目回头,见那戴着面罩的女人正牢牢扣住他的肩膀。

莎伦暗中使劲:“费尔蒙特公爵死了?”

“今日死的,尸体说不定还温热着呢。”疤脸语气不善,对方的忤逆让他很不快。见挣脱不开,他面目猝然阴沉,酒也醒了大半,眼底杀意锁住那张面罩,“想打听啊,情报可不是免费的,就用你的性命交易吧——”

话闭,他松开了老板。

莎伦眼珠扫过周围,疤脸的同伴撑着台面起身,满脸戒备,盯住二人动作,手也摸上后腰。

身后是摆着油灯的木桌,和摞起的椅子。

她手底一松。

疤脸矮身脱离桎梏,手腕一拧,转眼间刺出匕首。

莎伦盯住寒光划出的弧线,侧身避过,匕首掠过发丝。她脚尖勾住椅腿,拧转腰身。

木桌在混乱中翻倒,油灯落地,火芯熄灭。酒馆暗下来,她的身影也退居在了阴影之间,只有面罩在暗处隐约泛着光。

椅子不偏不倚砸中疤脸门面,他控制不住痛呼,松开匕首,双手捂住鼻子,鲜血从指缝间涌出。

“伊万,你还愣着做什么?”他朝同伴大吼。

伊万心底骇然,这女人的身手……她绝对不是普通人。他在疤脸的哀嚎中回神,掏出弯刀,毫无章法地挥去。

原地早就没了人影,莎伦脚尖点在木桌边缘,身体悬空,抬脚踏上疤脸肩膀。还不等对方反应,便借力翻过吧台,落在另侧。

刀刃追着劈在台面上,溅起木屑。

老板抱着脑袋缩在角落,指指抽屉,用气音说:“那里……那里有柄厨刀。”

伊万绕到吧台后,心里骂了一句疤脸,连喝酒都能惹出事来。他定眼一瞧,却不见莎伦踪影,只有老板窝在墙角发抖。

人呢?

昏暗中,他没有注意那道出现在身后的黑影,后颈被刀柄狠狠敲了下,眼前一黑。

莎伦盯住他软倒的身体,眼底毫无波澜。

疤脸迷糊中见伊万倒下,还以为对方被杀了。他心里犯怵,在莎伦握着厨刀靠近时,他不顾满脸血渍,慌不择路往外逃。

“铛——”

厨刀钉在脚边,拦住去路,险些斩断他的脚掌。

“你想去哪?”漠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疤脸听着走近的脚步声,腿软得不像话。

他瘫坐在地,面上再无先前的跋扈:“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别杀我。”

莎伦轻笑:“这次免费了?”

疤脸哪还敢提钱:“是,是,免费告诉你。”

“说说吧,骑士去公馆干什么?”莎伦拔出厨刀,疤脸缩了缩脖子,好像刀刃下一刻就要落在他头上。

“女王陛下命令他们去公馆找东西。”他挠着脑袋,“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都是听那些弟兄们说的,他们说得挺含糊,要不我再去替你问问?”

他偷偷瞥了莎伦一眼。

疤脸和他那些兄弟惯常干些上不得台面的活计,这次本想趁公爵离世的当口,去公馆捞一笔。结果前去打探的人传回消息,说公馆里有骑士驻守,他们的计划被彻底打乱,疤脸气恼,便来喝酒解闷。

他猜想莎伦是同行。

莎伦不置可否:“他们找到了吗?”

“应该没有,骑士还没离开公馆。”见对方不说话,疤脸摸不透她在想什么:“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能离开了吧……”

“带上你的同伴,滚吧。”莎伦对满脸迷惘的疤脸道,“他还活着。”

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疤脸咬紧后槽牙,又不敢向她撒火。他踹了脚伊万,狠狠朝对方脸上扇了几巴掌,随后两人互相搀扶走出酒馆。

-

莎伦离开酒馆,深夜闷湿衰朽的气息在肌肤上蔓延。位于地底的贝赫内安长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那股气味钻入面罩的缝隙,让她觉得喉咙有些痒。

临走前,老板感激涕零,免了她的酒钱,还承诺之后也会为她免单。

之后啊,莎伦一阵恍惚,她之后大概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稀薄的光线透过井口,在井底上方笼着氤氲光晕,她抬头望见了月亮。

今晚是满月。

听说地上的观星师能透过月相预言,贝赫内安没有观星师,因为这里很难见到月亮。

腰间别着的辉石结晶在衣摆下摇晃,上面有道裂纹,去年莎伦从旅行商人手中买下了它。辉石光芒稀薄,难以驱散巷道的黑暗,她走得很谨慎,还是不可避免地踩到了滩绵软。

那是先前被扔下的东西,莎伦依稀认出它是个人,或者说是尸体。面目溃烂,畸形的脚踝上扣着镣铐。

尸体上的乌鸦戒备地盯着她。

莎伦对此已经见惯不惊了,她蹭着靴底,以免带走那股腐臭味。

井底被迫接纳过很多这样的人,囚犯,患上难以治愈疾病的人,以及负担不起墓地的尸体。坠落后侥幸活下来的很少,他们的尸体会被拉去焚化炉。

焚化后的黑烟罩在上方,又透过的井口排到地上。

不过在新签署的公约中,地面王国勒令禁止贝赫内安再向上方排放污染物质。

公爵去世后,贝赫内安充斥着焦头烂额的氛围,井底倒是一如既往。

井底从前不叫井底,它原本没有名字,只是因为正好在井下,为了方便所以这样称呼。它尬尴地依附在贝赫内安边陲,在地图上像是长在后者身上的肉瘤。

这里是流放罪人的地方,他们的血脉在井底代代相传。

作为被遗忘之地,对于井底人而言,费尔蒙特公爵的逝世不过是隐匿于帷幕后的谎言,他们毫不在乎。

莎伦无意打扰乌鸦们的晚餐时间,她绕开尸体,向前走去。

-

狭窄的房间里。

莎伦弄断了三根火柴,才点燃油灯,灰尘在光晕中浮动。

受潮的火柴盒扔到一边,她转身坐在钉在墙上的木板上,这是她的床铺。摘下面罩,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这间房子在井底不算差,但莎伦还是不太想将它当作家。

她蹲下,挪出床底的箱子。

还没用上钥匙,锁就断成了两截,铜锈沾满手套。她皱了皱眉,脱下手套,打开快要散架的箱子。

里面躺着柄佩剑,做工粗糙,外形仿照了王廷骑士的钢制佩剑。莎伦对此没有什么不满,井底没有好的矿石可供锻造,何况老铁匠只收了她十枚铜币。

握紧佩剑,她闭上双眼,精神汇拢于掌心。她额头沁出薄汗,旋即低声念出句咒语。

再睁眼时,佩剑仍是那副灰扑扑的模样,像是在讥讽她的无用功。

即便早有预料,但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莎伦曾经是名法师。

不是所有人都能修习魔法,有些东西早就注定好了,只有天生体内拥有承载魔力的容器的人,方能使用魔法。

她的容器被打碎了,生生剥离出体内。

魔力没了凭依,再怎样修习都是徒劳。她的容器分散各地,其中一枚碎片就在费尔蒙特公爵身上。

那也正是女王在找的东西。

合上箱盖,她大致规划了下之后的行程。

留给莎伦的时间不多了,她要赶在女王之前找到碎片。

明天要去荆棘区,费尔蒙特公爵的公馆就在那里。

荆棘区作为贝赫内安正儿八经的分区,不同于井底这种能以发霉面包易物的地方。莎伦数了数剩余的钱,勉强够用。

现在是公爵的哀悼日,荆棘区的商铺估计都不开门,她要在井底做好补给。

给怀表上好发条,现在是零点过七分。

贝赫内安人只能依靠钟表知晓时间,有些人甚至会在家里安上那种在地上王国已经过时的,会有布谷鸟报时的挂钟。

人们都歇下了,门外只隐隐传来乌鸦的鸣叫。

她提醒自己该睡了。

困倦袭来,莎伦轻轻揉了下眼睛,指尖无意间掠过眼底的疤痕。疤痕从眼底一路向下,蔓延至下颌处,表面泛红,像是道狰狞的泪痕。

她有片刻的愣神,最后还是躺下,用泛着潮味的被褥蒙住脸颊,昏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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