噪音传入耳中,莎伦逐渐转醒。
车轮停在泛着硫磺与铁锈味的水洼上,守卫拦住马车,语气很不客气:“车厢里是什么?”
拉车的动物像是黑山羊与马的混血物种,它的颅骨两侧有对深黑的犄角,头上铁铸面罩覆盖鬃毛。
它晃了晃铁链,不耐烦地嘶鸣,守卫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莎伦蜷缩在车厢里,整颗心几乎吊起来。她挤进铁笼的间隙,笼中的猫科动物打量着她,有只甚至靠近,在她的面罩上嗅了嗅。
对方嘴里的生肉气息让她有些反胃。
她认出这是疣猫,在贝赫内安被当作宠物饲养。
马车正停在井底与荆棘区交界的地方,关卡设在开凿痕迹粗糙的废弃矿洞里,石壁上挂着油灯,烛影摇曳,将守卫的影子拉得瘦长。
铁门紧闭,上面粘着的纸张泛黄,深色油墨晕染开,依稀可见“矿洞将在三日后封锁”的字样,似乎有些年头。
这里的矿产资源已经枯竭了,如今唯一的作用就是阻止井底人通过。
另一个坐在石头上敲着烟斗的守卫不满道:“我就说他们该再次封锁这个矿洞,或者干脆炸毁得了。”
“那之后就让那些罪犯住到你家吧。”拦车的守卫呛他。
闻言,他悻悻地嘬了口烟斗,不吱声了。
莎伦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守卫瞪了眼车夫:“但愿你的马车没有载井底人,那些有着肮脏血脉的渣滓可不被允许去到别的地方。”
守卫抬手,就要掀起车帘。
她的手压在剑鞘上,手掌沁出薄汗,呼吸声在面罩中回响。她死死地盯着车帘的缝隙,脊背紧绷,耳边传来疣猫躁动不安的响动。
“只是疣猫幼崽。”
车夫的声音沉闷地响起:“上头有人命令我将它们拉到荆棘区。”
闻言守卫皱了皱眉,他使劲吸了下鼻子,像是引起了过敏反应。
“我说怎么有股畜生味,原来是那些贵族喜欢的小玩意。”他示意同僚拉开铁门,“过去吧,别让他们等太久。”
车夫低声回应:“好的。”
守卫退到一边,让开道路。
马车碾过衰朽的轨道,在矿洞中轻轻颠簸,守卫百无聊赖的身影被甩在身后。莎伦松了口气,她揉了揉疣猫幼崽绒毛稀疏的脑袋,换来对方的呼噜声。
洞穴正在逐渐变窄,她听见车轮磕在碎石上的声音。还要十分钟,他们就能离开矿洞,正式进入荆棘区了。
-
钟楼敲了十二下。
现在是正午。
马车驶在主干道上,没有遇见行人。现在仍是费尔蒙特公爵的哀悼日,荆棘区笼罩在阴晦的氛围中,隔着覆满灰尘的玻璃,莎伦望见路边房子里影影绰绰的人影。
黏稠潮湿的气息灌入车厢内。
车夫打着哈欠,熄灭了悬在手边的油灯。
荆棘区的人显然没有走路时不留神就会踩到尸体的困扰,几乎每栋房子的外墙上都挂有盛着大块辉石的路灯,她的那块显得像是从上面扣下来的边角料。
她默默计算路灯的造价,最终在算到第三个零的时候宣告放弃,这都要归功于慷慨的费尔蒙特公爵。
歌声在远处响起。
吟游诗人倚靠在墙上,别着黑色羽毛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他抱着手风琴,嘶哑地唱着哀歌。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像是喝醉了。
唱词中饱含对公爵的盛赞之意,莎伦听得有些困倦。她靠在笼子上,想眯一会。
“承载恶魔的血液
在黑暗中坠落
他将复仇”
歌词忽然变味,他的语调也染上一丝不祥的意味。
声音低下去,像是在呓语。吟游诗人的手指诡异地痉挛,琴声混入杂音。
莎伦蓦地睁开眼。
两名骑士像游魂般从房子间的小巷里走出。
他们手里的鸢形盾由秘银打造,底色是代表荆棘区的藏青色,中间金纹雕刻缠绕着荆棘的十字架,四周是蝙蝠,女神之手,骷髅和王冠的纹样,分别代表费尔蒙特公爵公馆,病木教会,地下墓地和王廷。
走在前面的骑士朝同僚打了个手势,挥盾砸向吟游诗人的后颈,后者的惨叫闷在喉咙里,当即软倒在地。
他拭干盾上的血渍,阴鸷目光掠过路过的马车。
莎伦心中一紧,身体不动声色地往里靠了些,等她再转头向外望去时,那三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道猩红的血痕向小巷深处蔓延。
想象着吟游诗人之后的命运,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马车在偏僻角落停下。
“到了。”
车夫压低声音,像是在和空气说话。
疣猫不安地挠着铁笼。
莎伦望着公馆灰色的尖顶,留下报酬后下车。寒意透过靴底传至全身,她站在阴影里,黏腻稠湿的气息像未能驱散的雾,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她。
这幢建筑甚至比贝赫内安还要年长,外墙像是被焚烧过,上面遍布焦黑的印记,裂缝蠕虫般钻过残缺的砖石,向深处延伸。
公爵去世后,他的公馆如同有了意识般逐渐衰败,也许用不了多久,它就要倒塌了。
-
公馆里一片死寂。
巨大的肖像画挂在大厅,色调暗沉的油彩描绘出公爵苍白的面容,他纯黑的瞳孔侵占了属于眼白的位置,俯视着面前的访客。他有对畸形的角,左侧那只像是被削去了,残缺的根部隐在鬓角的碎发中。
莎伦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
费尔蒙特公爵有着恶魔的血统,这在贝赫内安是个很尴尬的身份。
一百年前,贝赫内安陷入地下,地上王国再造地面,新的国家在上面迭代,贝赫内安从此不见天日。
彼时此处还燃着经久不衰的湮灭火焰,初到这里的人类与盘踞的恶魔展开了数十年久的拉锯战。
费尔蒙特公爵诞生于战争中期,混血使得他有对畸形的角。他的人类母亲因此以叛国罪被送上了绞刑架。而公爵的父亲——某位恶魔伯爵,他被囚禁在自己的公馆里,在战争即将走向尾声时,恶魔们将其分食殆尽。
也许是那半份人类血脉唤醒了他的理性,又或是当时人类占了上风的缘故,公爵最终向人类的一方倒戈。
他在父亲的公馆里翻出了几份遗留的古文献,上面记载了恶魔赖以生存的湮灭火焰的秘密。
读完后,他尽数焚毁了文献。
费尔蒙特当晚觐见了当时的女王,在即将被处死前,他告诉对方:
“只有我知道如何让湮灭火焰熄灭,请让我效忠于您。”
最后他活着离开了王廷。
湮灭火焰退居到了更深层的地下,恶魔的时代也走向末路。王廷念及火焰死灰复燃的可能,唯一手握秘密的费尔蒙特受封了爵位。
在之后的人生里,他谢绝了王廷的好意,仍旧住在父亲被分食的公馆里。
也就是这座公馆。
莎伦打了个寒噤,隐约听见恶魔伯爵被生吃时的哀嚎。
恶魔的寿命大约有五百年,而公爵身体里人类的血脉使这个数字变得不可估量,因此他的离世才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厚重的深色帷幕垂下,密不透风地遮住了拱形落地窗,光线挡在外面,使得公馆像一座棺材。莎伦在哥特式的回廊里穿行,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在她脑海中浮现。
公馆里没有人。
她轻手轻脚地绕过前厅,没有见到骑士的身影。
莎伦的心沉了下去。
以她对女王的了解,她不认为对方在得偿所愿前会轻易放弃,所以骑士的离开只有一个解释。
他们找到碎片了。
眩晕感袭来,她差点站不稳。莎伦扶着布满烛泪的台面,勉强稳住身形,腰间辉石的光晕陷入偌大的黑暗之中,她感到如坠深渊。
但自从被放逐后,她不是始终处于深渊中吗?
她本以为公爵的逝世于她而言是个契机,能让她脱离目前境地的契机,只可惜她还是来晚了。
莎伦迫使自己镇静。之后该怎么办,回到那个满是尸臭和腐朽的井底继续等待吗,可她还要等多久?也许骑士还没有离开荆棘区,仍然来得及拦下马车,但是只凭现在的她,要如何能在他们手中拿回碎片……
“嘎吱——”
类似咀嚼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莎伦后退一步,盯着脚下的大理石地板。她怀疑自己幻听了,因为这里是一楼。
难道公馆有地下室?
她矮下身体,侧耳靠近地板。大脑仍有些晕,以至于她感觉似乎听见了什么响动,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也许那些骑士还没离开,他们无意间找到了地下室,现在正在下面。”她想着,按住腰间的剑柄,“这样的话,我还有机会。”
心中的那一丝侥幸又死灰复燃了,即便不是她想的那样,以女王与费尔蒙特公爵的密切程度,她也能在这里找到一些未被销毁的女王的把柄。
公馆大得过分,她用佩剑在各处地板上敲了敲,没有找到类似暗门的存在。
莎伦想了想,转身上楼。
书房的门敞开着。
挥去眼前的尘埃,她打量起这间房间。四周的书架上多是与炼金术相关的典籍,也有几本记载了贝赫内安的历史,都蒙着厚重的灰尘。
台面上放着几份无关痛痒的文书,还有公爵这段时间与王廷的来往书信,有几张信纸上的字迹很熟悉,落款处写着女王的名字。
赫菲利亚·厄珀顿。
莎伦捏着信件,指间不自觉地用力,纸张在她手中出现褶皱。
脸上的伤疤又在隐隐作痛了。
意识卷进情绪的漩涡,悲伤,不甘,仇恨尽数泛起,她深吸口气,压下那些繁杂的纷扰,思绪扯回到现实中。
余光瞥见书架边缘有本红色的书籍,书脊熨着“怀尔德童话集”的烫金色字样,夹在炼金术书籍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童话集上的灰尘相较于别的薄了一些,隐约能窥见几条指痕,纹丝不动地嵌在书架上。她驱起指节扣了扣侧封,听见空洞的回响。
这是本假书。
安静片刻,莎伦又将它往里按。
“喀哒。”
里侧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是齿轮的摩擦声,书架往侧边挪开,露出隐匿在阴影中的暗室。
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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