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后知后觉地把手里的蜂蜜藏在了身后,无措又害怕地盯着庄锐,一声都不敢吭。
庄锐实在不知道该说温衍是狡猾还是愚蠢好,这家伙的动作笨拙得连藏试卷的小孩都不如。
庄锐的目光又落到了温衍左手拎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行李袋上。
多熟悉的场景。
庄锐现在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那行李袋里装着癞疙宝的衣服。
他也开口问了:“行李袋里装的什么?”
温衍认命地把蜂蜜轻轻放在玄关鞋柜上,拉开了行李袋的拉链,里面当即就露出了庄锐熟悉的那件癞疙宝的玩偶服,温衍把它拉扯了出来。
过去数不清的那些画面突然一段段一幕幕地在庄锐眼前闪回。
下雨天撑着伞在他公司楼下卖玫瑰花的癞疙宝。
仲夏的深夜下班时碰到还在公司楼下也加班卖青蛙崽的癞疙宝。
和常昱麒拎着咖啡一同从癞疙宝身边路过的每一个瞬间。还有情人节迟到匆忙从癞疙宝手里买下的那束玫瑰……
“原来……都是你……”庄锐怔怔地看着温衍。
他咬紧了牙,气得上前用拳头使劲砸温衍,“你踏马,是不是傻啊!一天到晚跟着我就是不说话!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笨蛋!蠢货!傻比!”
温衍也不躲,偌大个Alpha就像他扮演的那个癞疙宝一样笨拙,只知道低着头一个劲地小声说对不起。
“爱丽丝也是你,是吗?”庄锐语带哽咽,望着他的双眼眼圈泛了红。
温衍惊讶地抬起头看庄锐,被Beta的眼泪吓得迅速低下头,小幅度点了点。
“你傻比!蠢死你算了!你是哑巴吗?!为什么不说!”庄锐又气又难过到了极点,使劲打着温衍死硬的肩膀。
温衍像一只蜗牛小心地缩回了触角,愧疚地小声说:“对不起。”
庄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他臭骂道:“你个傻比!”
温衍手足无措地被庄锐抱着,垂着的两只手抬起来又放下,看着因为自己伤心到泪流不止的庄锐,心乱如麻,只能苍白地说着“对不起……”鼻子也跟着酸了。
“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钱啊?”庄锐擦掉眼泪,又狠狠打了一下温衍,两只通红的眼睛瞪着温衍质问道,“你直接说你缺钱用就是了,干嘛要骗我钱啊?”
“骗、骗钱?”温衍惊讶地问道,“我骗你的钱?”
“就是以前初中的时候,2010年你在企鹅上说你妈病了,让我给你充了两百企鹅币,”庄锐激动道,他现在都觉得自己居然被这么离谱的谎言骗到简直蠢得说出来都尴尬。
温衍才想起来,也气得头发都要炸开来了:“那不是我!我当时被人家盗了企鹅号!”
“后来找回来以后,你已经把我删掉了,”温衍委屈巴巴地解释,“我后来去加你,你骂我骗子,让我滚。”
“我以为你怪我骗你我是Beta的事情,”温衍今天才发现自己错得多离谱,蒙受了多大的冤枉。
庄锐也才反应过来,过于震惊于温衍居然就是当初的爱丽丝,差点忘了当初爱丽丝还骗他是Beta!
他当初幻想那么久的可爱Beta弟弟居然变成了面前这么大个Alpha!
“哥哥,那个家伙还骗了你钱吗?”温衍气愤地问,“所以你才把我拉黑的?”
“啊?不是你吗?”庄锐呆住了。
温衍又气又委屈了:“不是我啊!哥哥我跟你聊了那么久,我像是会骗钱的人吗?”
“……”庄锐有些理亏,“那,那就是觉得不会,所以才被你,不是,被那个骗子给骗了嘛。我浑身上下就那两百块,省吃俭用存了三年呢,全没了。”
“该死的盗号贼!”温衍气得像追尾巴的狗一样在原地打转,找不到目标打。
“好了好了,都过去那么久了,”庄锐急忙拉住他,又问道,“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是小星星的?高中的时候吗?所以你才喜欢我?”
温衍对上仰头正望着自己的那双漂亮桃花眼。
它们澄澈得像春天里的河流,和多年前一模一样,从未变过。
初二的时候,母亲在洗脚城做皮肉生意的事情在本地已经不是秘密,包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皆有耳闻。
各种背地里的流言蜚语,当面的嘲讽和霸凌的事情屡禁不止。
他永远是坐在角落里,一个人走在被隔离的人群中。
而众人的眼里,他的胸前一直挂着块写有“女昌女支之子”的名牌,浑身都爬满了性/病的病毒。
畏惧、恶心、厌恶。
还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那些视线如同湿腻的舌头一般在他身上舔来舔去。
他每天背的书包底下一直放着把刀,提心吊胆地上下学。
像他这种人是最容易招惹来祸端的,没有人和他熟识,更没有人同他要好,也没有人管他。
连老师都对他避之不及甚至视而不见。
毕竟他们当中的有些同事或者同事的丈夫也是他母亲的入幕之宾,迁怒是人之常情。
家里有个随时会变成怪物杀人的母亲,不认识的陌生人会不定时刷新,恶心的腥臭味总是飘散不去。
温衍讨厌家里,也讨厌学校,但是相比起来,学校比家里和外面都安全。
他只要埋头睡觉,也看不见那些讨厌的目光,也假作听不见那些窸窸窣窣的嘲笑声。
唯一的娱乐大概只有看语文书和学校订的杂志。
温衍喜欢上面的故事,他仿佛附身在主人公的身上借着他们眼睛窥探他们的人生,有时从他们身上获得快乐,有时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情感的共振让他头皮发麻,浑身的细胞都在一同震颤。
他也喜欢那些诗词,喜欢听语文老师讲述这些千古闻名的诗人跌宕的人生,讲述他们如何将一腔的失意悲愤或愁绪悲凉化解作洒脱释怀,或倾注作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绝妙诗词,将这些心事与志向唱给天地,将这些遗憾告知于悲风。
这些文字承载着千百年来万千个人的情感穿梭时光,让一个千年之后坐在教室里的初中生突然也接收到了。
期中考试试卷发下来的那天,他因为数学交白卷在教室外站了一天。
“你最好祈求自己以后能转化成一个Omega,以后也不差饭吃,”下课后,数学老师在离开前当着全班人的面这样刻薄地说道。
班里的同学都大笑起来。
还有人大声喊:“我会去光顾你生意的!”
温衍把自己空白的试卷塞进自己装了刀的书包,翻墙离开了学校。
他很早就学会了逃学,去不认识自己但是人多的地方闲逛,这当中也包括少年们最喜欢去的网吧。
他用买饭省下的零花钱上网,申请了企鹅号,和很多陌生人聊天,有时候也打游戏。
在网上没有人认识他。
他可以随意编造身份,也可以随意透露伤口。隔着网线,对方不会因为害怕病毒传染也不会因为认识当事人对他避之不及、破口大骂。大家都变得友善起来。
那天他忍着烟味,照例找了个角落的座位打开了电脑。
十三岁的小孩在互联网上年纪还太小,没分化,连聊暧昧都聊不明白。
同龄人大多数除了打游戏就是看动漫,何况今天还是上学日。好友列表一片灰色。
温衍从书包里掏出了学校两个学期以来发的杂志。
这些杂志上的各种故事他已经全部看遍了,他需要的是侧面上的交友信息。
他花了半个下午给这几本杂志上的扣扣号全部发送了好友验证。
在上网费快花完,他快要回家的时候,一个名为“小星星”的网友通过了他的验证。
对方是个很活泼开朗的人,只是他剩余时间不多,匆匆聊了几句,就下线了。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获得了一个无话不谈的灵魂挚友。
他们在很多事情上的共鸣同频,会让他觉得两人的心脏跳动是一致的。
第二次的聊天他们是先从虹猫蓝兔开始聊起的。
后来第三次、第四次,作为同年级还是同一个省的学生,两人不可避免地聊到了考试、还聊了作业、聊了学校老师同学……
他知道了对方是一个学习成绩很好,也很讨学校老师同学喜欢的Beta,无忧无虑未受过伤的样子让温衍嫉妒得心疼。
他忍不住去喜欢对方浑身那股子快活劲儿,他从对方身上获得光和热,又无法遏制住丑陋的嫉妒心。
在一次被母亲用酒瓶打破了头休养了好长时间后,好不容易有了三元钱,他找了时机去网吧重新上线,一连串小星星的留言消息滴滴滴地响起来。
“爱丽丝,一直没上线吗?如果上线了能留言给我吗?我最近……”
“你没有给我留言吗?是不是不理我了啊?[大哭]不要啊,我说错什么话了,我先向你道歉,对不起,但是我肯定不是故意的。希望你告诉我……”
“[大哭]21天了……你是一直没上线还是隐身不想理我了啊?你有新的好朋友了吗?”
“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吧?希望你没事。”
“爱丽丝,我很想你。”
只是浅浅聊过几次而已,有什么好想的……
温衍不禁吐槽着,但是网络上有这样一个人惦记着自己,说想他,心里总是高兴的。
这么久没上网,只有小星星一个人给他发过消息。
他给小星星留了言,解释自己被喝醉酒的母亲打伤了头,休养了很久。
再次上线后,小星星依然不在线,但是温衍收获了小星星留给他的一大堆喜极而泣的话语、欢呼。
此外,小星星还询问了他的伤情,绞尽脑汁地安慰他,甚至不惜扒开自身的伤口。
“我跟你一样啊,不过我是没有妈妈[龇牙笑]我妈跟我爸爸离婚以后,从来没来找过我。因为我爸爸很喜欢赌博,而且我家里因为我爸爸欠了好多债[擦汗]。别人都叫他赌狗。我爸爸赌输了也喜欢打我,不过我奶奶会护着我[企鹅转圈]”
“你会羡慕别人的爸爸妈妈吗?我有时候会羡慕。不过羡慕也没用啦,什么用都没有,只会让自己更难过罢了。”
“以前还有同学嘲讽我没有妈妈,但是我学习成绩好,所以告状后老师都护着我[龇牙笑]
[奋斗]现在的痛苦都是暂时的,我们争取努力学习,以后争取考个好大学,然后赚很多钱,过上很好很好的生活,到时候这些都不算什么[美国大兵]。”
“希望你尽快好起来!有什么烦恼都可以告诉我!我的朋友都说我是个开心果呢[偷笑]希望你也天天开心!”
温衍那个时候内心敏感脆弱,只觉得小星星看起来根本不像其口中所说的那么悲惨的家庭。
他甚至怀疑小星星是不是学网上很多非主流玩青春疼痛,故意编造经历。
温衍之前的扣扣好友里就有几个这样的神经病。
这年代很荒谬的,很多人把抑郁症看成是一种非常时髦且文艺的流行病。
尽管抱有怀疑,温衍也不介意,毕竟是虚拟互联网,网上的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小星星伪造这些也是为了安慰他。
温衍还是和小星星继续做着企鹅好友。
两人聊了很多方方面面的事情,从天聊到地,从南聊到北。
两人对很多事物的理解也很相似。不同的是小星星那股开心果儿的劲儿和任何话题都乐意捧场的可爱。
温衍在现实里从来没有获得过积极面回馈,却在互联网的网友这里一次又一次获得了喜爱的情绪。
“逗死我了!不管什么事从你嘴里说出来总是觉得好有意思!”
“你知道吗?我昨晚梦见你了哈哈,虽然看不清你长相。我梦里梦到一个七八楼那么高的巨人提着狼牙棒来我们学校……”
“我今天上课的时候,突然想到我们都在同一个省,或许长大以后有缘会在现实里见到面呢。一想到这,我就忍不住笑,差点被老师看到。真希望我们今后能够一直做好朋友,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但不管什么样,我觉得只要一说话,我都会立马喜欢上你这个朋友。”
“你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今天语文考试,我在作文里提到你了哈哈。等试卷发下来,我借同学手机拍给你看……”
温衍上了瘾地从小星星身上不断汲取着这些喜爱的情绪。那是他仅有的积极情绪获取来源。
他就像一株藤蔓一样扒在对方身上,却表现得像是对方一次次找上自己,为此他不惜把自己的伤口一次次扒开来给对方看赢得疼惜和保护欲。
他把妈妈家暴的事情告诉小星星,说学校的老师如何厌恶自己,同学如何霸凌自己。但他的口吻又不显得那么可怜,从头到尾都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因为他妈刘思远是个小三,从小被人指着骂。打从他还不认字起就在被人嘲笑中度过,从从来没有小朋友愿意跟他玩。
又经常跟着妈妈换城市搬家转学,所以甚至连个长久点的熟人都没有。
他总是一个人待着。
他也有充分的独处技巧并从中得趣,无论是偷偷去录像厅旁观电影,还是从借阅店借小说看,亦或是成天地幻想出另一个魔幻的里世界在其中遨游。
没有想念的人和期待的情绪,所以他很少觉得寂寞。
没有在乎的心情,心就不会受伤。
小星星发了好多[大哭]的表情和[拥抱]的表情。
“我做你哥哥吧,以后你有什么烦恼都同我说。我帮你骂他们!反正我也差不多没爹没妈的境况。我们两个可以互相给对方打气。”
“并不是没有人喜欢你啊。我每周都在等待你的回复。”
“每周的周日下午我都会返校,到镇上来上网。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告诉我。我在周日下午回复你好不好?”
“我每周都为了周日下午能和你聊天,努力攒上网费呢。
爱丽丝,一想到是为了要和你聊天,我浑身都充满了动力。”
小星星丝毫不觉露怯羞耻地告诉温衍,自己是靠每周捡瓶子废纸壳、卖野菜,帮人写作业,给大人跑腿赚的零花钱。
小星星自然不应该为其窘迫贫困而羞耻。
小星星不知道,温衍的钱是他帮妈妈、瓢客们买酒水饭食剩下的钢镚积攒的,每一分钱都比小星星沾着汗液的钱来得肮脏腥臭。
两人做到了约定,每一次上网没有碰上对方,也会坚持给对方留言。告诉彼此,自己这段时间看了什么书,看了什么电影,电视剧,身边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包括于温衍后来分化出事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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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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