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叶俱乐部的温泉有四类，分别是男汤，女汤，混池，以及包池。

顾毅刚提出男女分开泡，田雪薇倒腻腻歪歪的第一个不肯了：“不要嘛，我好不容易和周憬见次面，混池呗。”

周憬也附和着：“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还分开多没意思啊，大家一起？要是嫌人杂，我们包个小池？我去问问？”

顾毅点了点头，周憬便像的了令似的朝服务台走去。

演技太差，林烃想。

即使是大城市，含蓄的中国人依旧不能接受对着陌生人坦诚相待，众人先是进了淋浴的小隔间冲洗干净身体，又在隔间内换上类似于泳衣的泡澡服，又吹了吹头发才出来。

林烃单论淋浴还是很快的，就在他准备掀开门帘时，韩自秋——那个看上去有些柔弱，脸部很是白净的男生撞进了自己的隔间。

他紧闭着眼睛：“对不起，我走错了。”

“你看见里面有人了么？”林烃后退了一步，抱着胳膊反问。

韩自秋听见林烃算得上平淡的口气，这才缓缓睁开眼睛：“对不起，我没看见。”

“你是没看见，还是根本没看？”

林烃打量着他僵直的背部，此刻正微微发着抖，即使林烃已经擦肩而过，韩自秋依旧站在原地连头都没有挪动半度。

林烃头也不回地叹了口气：“你去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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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烃在淋浴厅外等了足有十多分钟，剩下众人才陆续洗好出来，女生泡澡服是分体式的，男生就是一个简单的白色大裤衩子，此刻直愣愣地7人面对面，林烃微微不起眼地转开了目光。

“上去吧。”顾毅说。

单独的小池子在52层的上半部分——这儿层高很高，分为两层却又中部打通，由两条弧形台阶连接，相对围成了个半圆形，虽都是52层温泉区，但为了方便区分，这儿的人都分开称呼为52上层与52下层。

“海亭间。”周憬对着一个穿着黑色对襟棉质工作服的男士说道。

工作人员对着7个人微微鞠了一躬，带着众人缓步上了台阶，52上层的墙壁是凹凸不平的石壁，脚下石砖间时不时地钻出一簇小青苔——林烃的理智告诉他这应该是假的，但浓郁的海边独有的咸湿气息又强制地闯进他的鼻腔。

当众人跨步走过一道石砖砌成的小型弧桥时，“海亭间到了。”服务生说完这句话便退了下去。

海亭间，一开始林烃只觉得那只是个名字而已。

毕竟身处申城市中心，即使附近有个小海湾，但怎么也不会让人产生‘在海边’的联想。

直到进了单间温泉池，林烃这才发现什么叫做妙手天成。

单池内与房外一路走来的景色几乎一致 ，四面墙角凸出不平的大块黑岩上隐隐亮着墨绿色反光，进了一看才知道那是岩石细缝中渗出了潮湿，又生出一层薄薄的青苔。

池子呈不规则形，池底黝黑，仔细一看才能分辨出是多块形状不一的岩石粗粗拼接而又打磨平整，脚踩上去的触感让林烃想起小学暑假时，与爸妈回到爷爷在乡下的老宅，宅子附近有一条小溪，那儿的水很清咧，小孩在上游踩水嬉闹——那时脚下的岩石踩上去要更咬脚一些。大人们在下游就着流水涮洗着衣服，棒槌锤在岸边的大石块上，发出清脆的咚咚声。

咚，咚。

池子边缘的惊鸟器接满了水，咚地一下砸向前方石块，又紧接着迅速抬起了头，尾端连上了上一声脆响，发出第二声同样清脆的响声。

黑色岩石从脚底蔓延至墙壁，又爬行至前方视野的一米多高处停下了——这儿是半露天的池子，前方的墙壁上端是空着的，但正巧遮掩住了下端都市的尘烟喧嚣，露出远方的海湾一角，以及隐约在海湾与壁面交界处，分不清是室内还是海边的几块岩石。

天然与自然融为一体，在热气腾腾的白气中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叶衫文，你去伺候伺候我兄弟。”顾毅欠揍的语气啪地一下将面前所有东西都打碎了。

林烃靠在一块有些膈人，但是他还挺喜欢的石头上，双手正自然张开搭在两边，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仰起了头，勾起一边嘴角。

那个叫做叶衫文的女生似是不太习惯这样的场景，穿着泡澡服的她显得格外拘谨，连背都微微弓了起来，青涩稚嫩的脸上被温泉烫的通红，一直低着头的她听到这句话后猛地一抬头望向顾毅，脸上满是震惊，但身体却不受控制般朝林烃这边挪了过来。

眼睛却望向了远处、高高的海湾。

就在叶衫文离林烃不到二十厘米时，林烃已然看出女生额头发际线处渗出的细细汗珠。

“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别人离我那么近。”林烃对他安慰般一笑。

叶衫文忽地一转头，望向林烃的大眼睛中微微带着些红。

林烃做了个手背朝外的挥摆动作，女生像溜进水里的泥鳅一般唰地一下跑开了。

顾毅的眼神接着在林烃和叶衫文之间来回换了几道：“林烃，放心，我不会跟爸妈说的。”

“我不太喜欢......”

林烃话没说完，顾毅的脸上突然拉出了一个极大，裂至两颊的瘆人笑容：“那你喜欢男的？韩自秋！”

自从在淋浴间‘偶遇’，韩自秋就再也不敢抬头与林烃对视，身子一直处在微微颤抖的状态，此时突然被顾毅大声喊了名字，条件反射般猛地在池中站了起来，只是不知是脚底岩石太滑还是热气熏晕了脑袋，此时竟失了平衡直直朝水下倒了下去。

林烃离他最近，但也来不及将他扶起，只能在他砸向水面后第一时间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

但韩自秋受了惊吓，此刻更是咳嗽不停，浑身颤抖不止。

“你别泡了，出去吧，”林烃面色此时比那黑岩还冷硬。

“好。”韩自秋只说了这一句，便不顾身后几人要穿透他背部的目光抬脚就要上去。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男生砸向水面的巨大浪花，带着温泉特有的气味以及从心底炸向四肢百骸的愤怒砸向了林烃。

韩自秋第一次砸向水面是站在水底的，但第二次是两只脚踩在小石阶上。

比起第一次，这次更高，更意想不到。

林烃扑过去抓起韩自秋的胳膊，将双眼空洞，活像个人偶般的男生搭上自己的肩膀，一步步踩上了石阶。

最后在转身出门时，不忘了对着石阶边一脸傲慢不屑的周憬以及全程咧着嘴，两只眼睛发着亮光，像野兽在进食般的顾毅说了一句：

“我一现代人在这原始大山洞里挺不合适的，还是不打扰你们返祖了。”

说完拖着韩自秋头也不回地走了。

厚厚的石门后方，隐约传来顾毅的怒吼夹杂着无数难以入耳的脏话，还有女生尖锐而又短促的惊叫声，像是刚发出声音就活生生强迫自己咽下去那般，林烃心下一沉。

但他顾不上许多，只能先将韩自秋安顿好。

两个只穿了大裤衩、身上还在滴着水的男生突然出现在人来人往的52下层大厅时还是很显眼的，此时已接近傍晚，俱乐部的人也多了起来，林烃顾不上他人的眼神，只对着惊慌失措急忙赶来的服务生说道：“他受了惊吓，麻烦拿浴袍和热茶过来。”

服务生听闻迅速拿了两人份的大浴巾，浴袍和两杯热茶放在二人面前，又再三询问是否要叫救护车，即使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依旧不放心地站在二人身侧，右手按在耳边似乎对着耳机在说些什么。

“没事的，你去忙吧，让他一个人缓一缓。”林烃说。

服务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韩自秋身体上并没有什么大碍，而且林烃知道，他不想让这件事闹的更大。

“谢谢。”韩自秋喝了口热茶，身上披着的浴巾已经被发间滴下的水浸湿，但他并没有任何动作。

从被林烃带至大厅，被林烃按着肩膀坐在沙发椅上，被服务生披上浴巾，他都没有动作，甚至眼珠子都没转动一下，直到刚刚才伸手喝了一口茶。

才不过10月下旬，申城依旧炎热，俱乐部为了让客人可以享受温泉，大厅的空调温度被开得极低。

林烃也伸手拿了搭在沙发靠背上的浴巾擦了擦身上的水汽，直到这时他才感受到汗毛里透出的凉意，又将大浴袍裹上了自己的身体，双手捧起热茶吹了吹。

热茶的雾气蒙住眼前的时候，和刚刚温泉里的场景倒有些类似。

就是不知道那群野生猴子现在又在做些什么无智的返祖行为了。

“没事，你也是被我牵累的。”林烃说。

韩自秋从茶杯中抬起了眼睛，苦笑了一下：“和你无关。”

“霸凌？”

“应该吧，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林烃刚问出口就有些后悔，这不是明摆的么？再者说，霸凌者需要理由？

感受到对面的沉默，林烃赶紧加了一句：“没事，不想说就别说了，我这人嘴快......”

“没关系的，你应该猜得到吧，我喜欢男的，不小心发的微博被推送到他们那儿去了......”韩自秋停顿了一会儿，“也怪我，微博当日记发。”说完他放下茶杯，两只手掌捂住了眼睛，趴在膝盖上安静了下来。

林烃没有出声，只慢慢喝着茶，他安慰人的技术很差，更何况安慰是毫无意义的，有意义的是‘解决’。

很显然他没法解决，林烃也没法帮他解决。

“这就开始约起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