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日暮时分,侯府门前四盏红绸灯笼亮起,又过了一刻钟,陆承渊的轿子才趁着夜色归来。

在富兴酒楼用过饭后,陆承渊又去公署待了一会,过不多久,惜薪司的太监从宫里出来,陆承渊在金铺后堂找到他,将张钟延的意思代为传达。

这位廷缮郎中是陆承渊和冯锦之间联络的线人,接了活后打着千儿地告退了,陆承渊因他是冯锦的心腹,目送他走出后堂才动身离开。

这么一耽搁,回府时天也黑了。

下人给他打开轿帘,陆承渊扶着轿栏颔首走出。王隶走上前来,陆承渊把披风扔给他,王隶不尴不尬地禀告:“二爷,刘老板的管家……等了一个时辰了。”

正午那会儿陆承渊走后,刘劲横竖坐不到板凳上,送走沈镌等人以后,他立刻叫来当家掌柜,把陆承渊造访的细节问了一遍。这一问便后悔不迭。陆都督可是天子第一号红人,给这么大面子坐在棋社等他,他刘劲还把人给得罪了,以后出入上下怎么见人?

连忙让他的大管家带着“礼物”来赔礼,正巧下头伙计来报,说陆侯爷把腰挂落在包房里了。刘劲便趁热打铁,连那块玉珏一起打包送到府上。

这一等就等到月上西楼。

陆承渊不耐烦地皱起眉,他忙活了一整天,这些鸡毛小事实在不想管,冷冷斜了王隶一眼:“你不会处理?”

王管家无言,嗫嚅片刻道:“老奴晓得,只是二爷的东西……”王管家很难办,略略低下头去,“二爷还是去看看好。”

楠木花厅放了麝香百合,香气老远就飘散过来,四面厅的窗扇都打开着,假山上一抹流水丝绸般坠落。白烛灯火将人影投在门阶上。

陆承渊远远瞥到里头,敛起眉头:“谁把她带到花厅的?”

那站在堂下的,正是白日里跟他下棋的琼玉。

刘劲想要赔礼道歉,发愁找不到好办法,掌柜的就把楼梯口一幕形容了一遍。刘劲也是过尽花丛的人,知道陆侯爷那一眼并非空穴来风。琼玉是他养在棋社的美人,虽然年少人却聪明,要能送到陆府当侍妾,还愁没有发财的好机会么?

因此刘劲亲自带人上了侯府,却百般等待不见主人回府,王府那边又差人来找,刘劲就把自己的大管家留在这里,自己坐了一乘软轿先走了。

陆承渊当真不胜心烦,原不打算进去,准备吩咐王管家赶人,却见江夕月就站在花厅那头,彬彬有礼地跟琼玉说着什么。

这丫头……

陆承渊瞳孔微缩,快步进了花厅。

江夕月余光瞥到一人走近,意识还未反应过来,眼眶先酸得发紧。侧过身去,陆承渊已站到了跟前,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温软地行百福礼:“见过二爷。”

刘劲的管家忙跟着行礼。

琼玉跟在后面,双手捧着那块玉珏,端庄优雅地走上前来,噙着笑容屈膝下蹲:“琼玉见过陆侯爷。侯爷上午在社内遗落腰挂,妾身奉命专程送回。”

琼玉的嗓音拿捏得很动听,陆承渊转头看了一眼,确定是他的东西,就给王管家使了个眼色。王管家如愿将玉珏收起,想起刚才跟这两位索要玉珏,对方却口口声声,必须见到陆侯爷本人才肯归还,还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那大管家又跟上来,替他们老板说了许多好话,再送上两坛琥珀云子,说是他们老板的歉礼,请陆都督务必收下。

王管家打开盒子看了一眼,琥珀棋子确是不菲佳品,色深的如玳瑁美观,色浅的如蜂蜜透明。看到主子点了头,王管家就把盒子收下了。

陆承渊挥手让两位来客自去,那大管家答应着告退了,琼玉却留在原地没有动。

陆承渊看了她一眼,王管家便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琼玉却利索地跪下来,仰着面楚楚可怜地道:“陆侯爷有所不知,侯爷方才收下的棋子,一直是由妾身保管的。妾身进社时老板便说了,要妾身保管好这两盒棋子,棋子去了哪妾身就得跟到哪……”

她说着就委屈起来,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叠声道:“求侯爷恕罪。”

琼玉方才等在花厅时,江夕月便见她气质不凡,好奇她是做什么来的,便拐进来问了两句。不想谜底揭晓,又是一个自荐枕席的,她心里就更酸楚了。

美人求情,何等惹人怜爱。不想知道会发生什么,夕月转头就走出了花厅,身后还传来琼玉的诉情,婉转如黄莺的嗓音:“……侯爷既然喜爱棋艺,妾身随时可以陪侯爷下棋……”

声音渐远渐消,江夕月走下长廊,在夜色中微扬颈项。

清凉的夜风蕴蓄着无尽沉默,墨染的苍穹销暗了眸中光芒,天色仿佛在为一场悲剧默哀,半颗光点都不见,压在人心上闷重一片。

此夜无月。

陆承渊不可能收下琼玉。

他才刚处理了一个尹怜心,现在对府内的人都很戒备,更不论不明身份的外来人。

眼看江夕月风一样转走了,陆承渊十分干脆地把事情全部转交王隶,他自己一句废话都懒得说,跟着江夕月的方向追出去。

被冷落的琼玉哪敢拦住陆侯爷,回过头来只剩下手捧棋奁的王管家,木偶似的站在满厅明光之中,左右为难地跟她大眼瞪小眼。

江夕月十分黯然,上午为尹怜心的死,与他大吵一架,那悲伤且愤怒的情绪至今还未消散。她怎么也不能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被杀害了。比起他对她的轻视和哄骗,外头送来女子这样‘平常’的事,如今已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江夕月回到厢房,屋里十分亮堂,墙边点着鎏金连枝灯,桌上放着广彩花灯瓶,翠袖和晴玉坐在桌边,一板一眼地绣花样,两个丫头凑在旁边看着,像是在观摩,又像是在指点。

翠袖眼尖,江夕月刚走进去,她就瞧见了,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来,喜盈盈地上前来招呼:“姐姐你回来了。”她扶着江夕月坐到塌上。

丫头们散开去沏茶取帕子了,江夕月坐下来喘了一口气,抬头见晴玉对她笑着:“姑娘别见怪,我想给包袱上绣只猫,却不晓得怎么下手,专程过来请教翠袖妹妹的。”

翠袖的绣工在丫鬟中间是出众的,冉晴玉请教她也属正常。只是翠袖的手艺再好,到底比不上绣娘们的技法,晴玉若真想要块称心的包袱,实在用不到上她这里来。

其实江夕月心里知道,不过为她早上气走了陆承渊,众人都想知道怎么回事。何况如今她住在承恩院里了,往她屋里来更有机会见到主子,炙手可热的也怪不得她们。

可看到晴玉的脸,江夕月很难不想到怜心,想到当初一起在院里的场景。

王管家会做管理,下人们都以为怜心被放出府了,只有少数人知道她已魂归九泉。

混身力气像被不断抽走,江夕月也没精力寒暄,说了两句话就对翠袖道:“你跟晴玉去隔壁吧,我想早点睡了。”

翠袖知她心情不好,却惦记她跟陆承渊还没和好,因不知两人吵架缘由,慢吞吞地问了一声:“姐姐……不等二爷回来么?”

江夕月摇头:“不等了。”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陆承渊的声音,一贯的轻世傲物,不可一世:“跑得倒快。”

江夕月一愣,紧接着便见他走进屋里,玄天直裰绲着同心纹银边,天保九如的圆形补子,威严的面孔冷峻阴郁,带进一股独属于他的凉风四旋。

翠袖和晴玉等纷纷屈身行礼,江夕月扭过头去不看他。

陆承渊追了一路也没见到人,看她还闹脾气更是来气,本想开口安慰的心也淡了,盯着她不满地道:“不行礼就告退,谁给你定的规矩?”

翠袖等人看这情势,也不好待在屋里碍眼,互相拉扯着衣袖退出去了。

江夕月这才回过头来,看着陆承渊就是一句:“烦请二爷见谅,怕扰了二爷下棋的心情。”

再怎么淡然处之,说心里不介意是不可能的,脱口的话是下意识反应,分明昭显了对自己的在意,陆承渊看她端坐塌边的倩影,火气很快消了下去,吃醋是江夕月的看家本事,他跟琼玉一点关系也没有。

屋子里寂静了下来,江夕月心懒,一动也不动。

陆承渊本就想跟她和好,站了一会自己走到桌边,江夕月不动手,他就自己坐下倒了茶,满室安静里,只听茶水流出的滴答声。

“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手里拿着茶杯转着,还是陆承渊先开口,不习惯主动求和,他这话说得也像在逼问一般。江夕月的脚尖一动,难过地闭了闭眼。

“……有。”

陆承渊眉峰一挑:“什么?”

江夕月抬起眼来,神色苍白:“东府那边传话来,说小小姐又犯病了,请二爷明日换个太医来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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