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错位初醒(三)

那一秒钟,白泽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画面。

“你到底给不给?!”

“不给!有种你就杀了我!”

“行,你逼我的!”

“救命!杀人啦——”

“你,你,你……”孩子的呼吸肉眼可见地紊乱起来。极端的恐惧如海啸般吞噬了他,白泽无意识地抓住胳膊,目光如魔怔一般瞪着储云豹,然而却是散乱的,空无一物,没有焦距。不过是眨个眼的工夫,原本白皙的脸蛋瞬间褪去血色,变得如石灰似的惨白中泛着青色,生命的气息顿时在他的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就像被使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

“嗯?!”眼尖的鹿鸣立马注意到了这一异常,心中不由得警铃大作,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病床前,“泽宝?泽宝?!你怎么了?!”

“怎么回事?”储云豹和老邱也察觉到不对劲,快步走上前。

“突然发作,目前还不清楚。”鹿鸣快速回了一句,伸手去掰白泽的手,“泽宝,泽宝!你看着我,看着叔叔!你看看我是谁?还认得我吗?”

“我去叫医生!”老邱抬脚就要跑。

“来不及了!我怀疑他有癔症史,只能先唤醒他的神智再说!”鹿鸣不容辩解地大声道,同时使劲掰白泽的手指,“泽宝,醒醒,醒醒!”

“呵……”

鹿叔叔强有力的手强行打破了囚笼。白泽一口气缓过来,开始剧烈地喘息,眼神渐渐清明,他幅度极小地抬起头,看清鹿鸣的脸,最后被揽入了医生的怀中。

“没事了,没事了……”鹿鸣手法娴熟地给孩子顺着气,“别怕……”

白泽死死攥着鹿鸣的白大褂,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血液回流,脸涨得通红,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

“不哭不哭,不哭啊。泽宝乖,咱们不哭了啊,一会儿又该难受了。”鹿鸣轻声哄着。

一如上一次,鹿医生的怀抱再一次发挥了它的魔法。

白泽渐渐平静了下去。

“叔叔……”他张开嘴,喉头却哽住,只能小小声地喊了一句。

“嗯,叔叔在呢。”鹿鸣答应道,“叔叔就知道咱们泽宝最听话了,对不对?”

白泽没吭声。

这样……多少有点别扭;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这么做,否则必然会看到那张令他肝胆生寒的脸。

小家伙没说话,又偷偷往鹿鸣怀里拱了拱。

“好了,来,给叔叔看看,有没有受伤,伤的怎么样?”鹿鸣任凭小朋友缩在自己怀里,腾出一只手卷起白泽的袖管,看见白净的肌肤上触目惊心的血红指印,叹口气,摸了摸小朋友的头,说,“泽宝,你答应叔叔,下次再出现这种事情,一定不能再抓自己了,好不好?”

“嗯……”白泽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吃饭好不好?小肚肚肯定都饿了吧?你看,叔叔给你带了什么?是不是你最爱吃的馄饨?”鹿鸣见状,趁机转移小朋友的注意力,“闻闻看香不香?有一点烫,叔叔喂你吃吧。”

“来,啊……”

储云豹抱着手在一旁作壁上观,心里默默地想:太像了……

“怎么样?”储云豹问。

“生理指征没什么问题。”鹿鸣反手带上门,“但刚才莫名出现癔症现象,虽然目前还没查出具体原因,我还是不建议患者出院。”

“行。那我们走了。”储云豹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欸,等一下!”

“干什么?”他回过头。

“我……”鹿鸣有些犹豫,“我想问一下,就是……你们遇到这种……他会怎么办?”

储云豹停顿了两秒,才说:“福利院。”

“一定要这样吗?”鹿鸣拧着眉,低头看着地板,“他还那么小。”

储云豹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许久才说:“没办法,这是规定。”

“那如果……有人收养他呢?”鹿鸣突然抬起头。

“谁?你吗?”储云豹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

“如果允许的话……我可以吗?”

“你满足民法典的规定吗,我是说关于收养人的。”储云豹说。

鹿鸣愣了愣:“这个还有规定啊?”

“嗯。”储云豹点点头,“收养人需年满30周岁,无子女或者只有一名子女,无医学上认为不应当收养子女的疾病,无不利于被收养人健康成长的违法犯罪记录。无配偶者收养异性子女的,还需与被收养人的年龄相差40周岁以上。”

“啊,这样啊……”鹿鸣掰着手指小声嘀咕,“第一,我上个星期满的30岁;第二,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第三,我很健康,没有遗传病,也不是传染病的携带者;第四,我也没进过局子,没有违法记录;第五,我是男的,泽宝也是男的,同性……那我应该全都符合。”

“嗯。”储云豹肯定道,“你确定要吗?”

“当然确定。”鹿鸣信誓旦旦地说,“我都符合条件了,孩子他也很需要人照顾,为什么不呢?”

“不,没什么。”储云豹吐出一口气,“既然这样,根据程序要求,在办理未成年人收养登记前,我们需要做一个公告,当事人可签订书面协议。收养关系自收养登记之日起生效,我们会尽快为你办理户口登记。”

“所以说,这两天你可能得去一趟我们派出所,准备提交一下相关的申请材料,然后配合我们把这个公告做出来。等公示期过了,我们再会为你办理登记。”

“按这个条件,你能接受吗?我看你……们平时工作也挺忙的。”储云豹说。

“这不要紧,不麻烦,我正好过两天调休,到时候有时间。”鹿鸣摆摆手。

“……那行,你尽快。”储云豹似乎无意多言,直接说了一句“告辞”,转身走了。

“储所,欸储所!你等等我!”老邱快步赶上,对储云豹说,“欸所长,你今天怎么了,感觉今天你比平常话要多一点啊。怎么,被人家坑了钱,心情还变好了?”

“把你这个月的工资给我,我说不定能更好一些。”储云豹冷酷地说道,“还有是副所长,不要强行提咖,谢谢。”

话音没落,他就已经加速往前走了,连看都懒得再看手下一眼。

被甩在后面的老邱:……储所长今天吃错药了?

特护病房里。

“泽宝,”鹿鸣关好房门,坐回病床前,俯下身细看孩子的脸,“有没有感觉好一点了?”

“……嗯。”白泽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眼睛无神地盯着床单,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鹿鸣摸了摸孩子的后脑勺,换了个话题:“刚才的馄饨好吃吗?”

“……嗯。”

还是一模一样的回答。

鹿鸣心底暗叹一声,把被子给他向上拉了拉:“叔叔去给你冲一瓶奶,我们喝完再睡一觉好不好?”

“……嗯。”

鹿鸣这下是彻底没辙了,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崽睡一觉后或许会好一点。

奶粉、奶瓶、消毒锅和热水壶,这是儿童医院的标准四大件,除了ICU每个病房都有。然而白泽毕竟算是个特殊情况,鹿鸣也就向上面打了报告,在特护病房里额外添了张桌子放崽的奶。

鹿鸣走到桌前,熟练地从消毒锅里取出煮过的奶瓶,用毛巾擦干后添入三平勺幼儿高钙奶粉,看了一眼恒温壶中的水量,如做化学实验般精准地倒了不多不少300毫升50摄氏度的温水。

淡黄色的粉末在水中载浮载沉。

旋上瓶盖,拧紧。充分震荡摇匀。奶粉彻底融进水的怀抱,水乳交融,成了一瓶乳白而不透明的液体。

鹿鸣掰下最外面的防尘盖,在手背上滴了一滴,热牛奶鲜甜的味道顿时飘散开来。

温度正好。

“泽宝,喝奶了!”鹿鸣回到床旁,抓着奶瓶的把手在白泽眼前晃了晃。

牛奶的味道总算唤起了白泽魂游天外的一点神志,凭着这几天被鹿鸣喂惯了培养出来的肌肉记忆,他慢慢地抬起了头,看了看鹿鸣,又慢慢地把奶瓶接了过去。

鹿鸣看着小崽子一点一点慢吞吞喝奶的样子,暗舒了一口气:还好,不算太严重。

热乎乎的牛奶此刻发挥了岩浆的效果,硬生生在崽身体里烫开了一条路,从脚底暖到天灵盖。

原本应激状态下僵直的肌肉失去封印,白泽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怎么了?”鹿鸣第一时间出声关心。

崽无力地摇了摇头,叼着奶瓶不撒嘴。

“没事就好,不要吓叔叔。”鹿鸣笑了笑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小孩毛茸茸的脑袋,“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头晕……”泽宝含着奶嘴,含含糊糊地说。

“哦。”鹿鸣的手指闻言便覆了上去,顺时针轻轻揉着孩子的太阳穴,掌心蒙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把被子扯到下巴盖好,“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嗯。”白泽小声应了一句。

黑暗、热牛奶、温暖的被窝。三者加一块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安眠作用。鹿医生的按摩更是缓解了不少的疼痛和眩晕感。白泽舒服地闭上眼睛,然而并没有完全睡着。

他就在这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回想起了刚才的一幕。

……真是意想不到,莫名其妙穿越到了别的世界,变成小孩不说,自己的身份还没弄明白,居然还能看见那个人。

而且甫一见面,昔日令他闻风丧胆、肝胆俱裂的杀/人/犯兼家/暴狂居然还穿上了一身警服,摇身一变成了正义的化身。

可见世事难料。

要不是那张脸和记忆中的别无二致,他几乎都认不出对方了。

不得不说,记忆中的父亲还是很帅的,从他自己的长相就可以看出。他几乎完美的继承了父亲的高鼻梁、猫儿眼和剑眉,成年之后的轮廓更是与父亲当年别无二致,瘦削而硬朗。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无比痛恨自己的相貌。

当初母亲也正是看中了父亲的这副容貌,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然下嫁农村,和娘家那边断了联系。

白泽他爹白翰宸是家中独子,又是这一辈唯一的男孩,自小被全家宠爱,惯出了一身的毛病。

然而当时的母亲却并不知道这些。她知道的白翰宸模样俊俏,衣着朴素,看上去老实巴交,跟街边遛大马路、染杀马特穿花衬衫喇叭裤的小混混不一样,而且家里在镇上还有一间录像厅。

那个年代,能在一个小镇里开得起录像厅,已经算是很殷富的人家了。

然而事实是:父亲衣着朴素,是因为私下里抽烟喝酒,还背着一身的赌/债,根本没有钱置办衣裳。所谓的录像厅是借全家的钱开着好玩的,他压根就不会经营,不到两个月就亏了一大笔钱,折了本,只好倒闭。

而为了逃避现实,意志消沉的他听从了那些狐朋狗友的撺掇,在烟酒之外走上了赌/桌……

自此,债/台/高/筑。

白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刚嫁过来的时候有没有过过两天好日子,但他可以很肯定地知道的是,自从他记事起,家里的门时不时就要被人恶狠狠地砸响,伴随而来的还有对他们全家祖宗优美的问候。母亲总是会低声下气地和他们讨饶,而父亲则是大手一挥就和他们对骂。等到那些人走了,父亲就会喝酒,喝完酒就会对着他和母亲发/泄。发/泄完之后,他又会不顾母子俩身上的伤痕和哀求的眼神,抄起一家人为数不多的第二天的买菜钱,醉醺醺地大步向赌/场走去。

直到……

母亲走后,父亲锒铛入狱,随即被宣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一时间,小小的白泽顿时陷入举目无亲的境地。爷爷奶奶早就被气死了,其他亲戚更是对他们家躲之不及。被逼急了的他为了活下去,不知怎么想的,四岁的孩子徒步走了大半天,找到了爷爷的亲哥哥家,又硬生生在人家门口跪了一夜,终于勉强让大爷爷松口。最后商量决定:几个姑姑几家轮流照顾,先让他搬到大姑家去住。

那时的小白泽天真无知地以为自己以后真的又有家了。可谁知就等来了那样猪狗不如的日子……

无论在哪个亲戚家里,小白泽永远是第一个起,最后一个睡。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要起床做一家人的饭,喂鸡、扫地、洗衣服、打理菜园……他干的比谁都勤快,可始终换不来亲戚们的一个好脸色。亲戚一家吃完之后才准动筷,吃的是残汤剩菜,住的是厨房里两根柴火搭块木板的小角落。睡下时狗都已经睡了,起来时鸡还没起。六岁那年因为羡慕亲戚家的小孩可以上学,偷偷跑去隔壁大村的小饭馆帮工打杂,被亲戚抓回来一顿毒打。好容易求得大爷爷同意,边打工边上学边做家务,自力更生读完了小学、初中,明明成绩优秀,刚一毕业亲戚立马不让继续念了。十五岁的少年实在不堪凌/辱,半夜偷偷跳窗跑了,一路辗转来到临江这座大城市,再次从底层打工仔做起 ,一步一步十三年走过来,没人知道他都遭受过些什么,他也习惯了一字不提……

小崽子的呼吸声逐渐轻缓了下去。鹿鸣收回手,从睡熟的崽嘴里摘下奶瓶,又帮他掖好被子,这才直起身来。

鹿医生站在床边,仔细打量这个小孩。

小家伙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就是一只白白嫩嫩的小糯米团子,醒着的时候看着也挺乖的,该吃药吃药该扎针扎针,鹿鸣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并不像一般小孩那样抗拒,除了吃不惯医院的营养餐之外是一切正常,而且情绪稳定,没有任何熊孩子身上会有的毛病,长得还漂亮,因此得到了护士们的一致好评。

但鹿鸣觉得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稳定了。

作为他的管床医生,鹿鸣无疑是平日里接触白泽最多的人。几年工作下来,鹿鸣阅童无数,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像他这个年龄段的小孩,这么久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爸爸妈妈还不产生分离焦虑,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句爸爸妈妈去哪儿了的。就好像……他完全不关心自己的父母一样。

有好几次鹿鸣路过特护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都看见白泽坐在病床上发呆,而且一发呆就是好久,连动都不带动一下的。

这显然不太对劲。

再加上今天突然发作的疑似癔症的症状……

鹿鸣摇摇头,仔细看着白泽的小脸。

这孩子睡着时给人的感觉瞬间就不一样了,本来看起来奶萌奶萌的脸竟然有一种不协调的疏离感,像是经历过莫大的痛苦,本能地不信任周遭的一切。

而且他睡觉的姿势……还是蜷起来的。侧躺,整个人缩成一个球状,尽可能的降低表面积和存在感。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这是一种极其不安全的睡姿。

鹿医生叹了口气,转身去卫生间倒掉瓶中的剩奶,洗干净,放回消毒锅中消毒。

就在他手按上门把手,准备离开病房的那一刻,鹿鸣突然顿住了。

接着他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向病床上的崽。

这孩子……是不是和那位储所长长的有点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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