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甚莫。”
小娘子的声音飘忽得像五月里的蚊虫,带着几分咬着舌头的悲愤。
楼下厅内传来脚步声,是程十一等人归来。他们压着声命令船夫快速将船舫掉头,等候多时的红烛急匆匆要来钥匙便赶回来解救自家娘子。
门甫开,榻边的人落荒而逃。
红烛对着越褚沂干瞪眼,千万句疑虑最后化成干硬的,“你——你——你怎在?”
越褚沂看也没看红烛,自顾自出了屋子。程十三赶来复命,以警告的眼神剐红烛眼便簇拥着越褚沂回三楼详谈。
温久宁缓过神后,脚步虚浮回到屋内。
红烛吐字如弹珠,“娘子,越褚沂怎和你呆在一块,方才可是发生了甚莫?”
温久宁想起自个的蠢动作,恨不得绕着越褚沂走,当下闷闷道,“不知晓。”
见状,红烛想破脑袋想不出其中关窍只得替温久宁收拾好洗漱的东西整理床榻。
入夜护城河上很是热闹,时不时有士兵以追查刺客的名义拦住船舫要文书,得益于程十一胆子大每回都叫他疾言厉色呵斥走搜查的士兵。泾州之行能大略查清关内道口的地舆和几位太守的站队已令船舫上人都觉划算,趁着夜色并不打算多停留。
波光粼粼的河面偶有月色碎碎,晃得整片河道都分外温婉。
越褚沂依在凭栏处,眺望遥不可及的江南道。修长的身量于夜幕中多几分说不清的乖张,墨色长发宽松束成高马尾垂至腰间衬人肩宽腰窄。
程十三开口,“泾州的事必然促使大夏皇室出手,大人是否要暂避风头?”
越褚沂单手挂着酒壶,薄唇轻启,“不必。”
程十三眉宇多几分坚定,他原不过个放牛娃全赖越褚沂肯器重才有了今日一身本事。从饥荒难民一步步杀到现下的地位,只要越褚沂仍带着那股子谁当杀谁的锐气他便不怕输。
都说南边贼子是在危害大夏江山,可是他们一路从南边杀上来的人心中知晓究竟是谁酿造这场暴乱。若非朝廷不做事年年抬高税收又不许百姓存粮何至路有冻死骨,正所谓官逼民反,他们跟随越大人能使家中双亲吃饱饭为何不跟?
同程十一会拿温久宁打趣不同,他看不上来自大夏皇室的人。大夏各个都是不识人间苦难满口大义的虚伪人,和这等人有甚莫打交道的必要。程十三眼带杀意,“都回江南了要不要将温久宁杀了?”
越褚沂还没开口,程十一不忍解释道,“知晓你恨大夏狗官,但那温娘子不过一介女流。”
“一介女流?她出自温家,能是甚莫好东西!天天拿破婚事狐假虎威,我看先前传出子虚乌有的谣言就是她为了赖上大人自个说的。”
“这事的确赖不到温娘子身上,我都打探清楚了。谣言最先是从负责采买的小厮口中传出,也怪我自个听了旁人的空穴来风还拿傻乎乎信以为真闹到大人面前。”
程十一忙拿余光去撇越褚沂的动静,他不同于程十三身世凄惨。再往前几辈程十一家还算个小地主,奈何随着米价愈来愈高他家终究也是沦为难民。可程十一骨子里记得少时能吃肉的好日子,总改不掉听风就是雨的不正经。
程十三觉得气恼却也不想当真越褚沂的面同程十一争执。
越褚沂仰面吃口酒,风刮在他脸带点霜感,嗤声,“这般说我冤枉了她。”
底下两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敢说越褚沂的不是。
越褚沂忽想起那日温久宁夺门而出前眼底的水花,莫名叫他联想到江南磨盘碾出来的豆花碎。
——不知晓把她碾碎了是甚莫模样。
***
船帆如梭子穿在河面,惊起的波涛拍打在岸边。
温久宁迷迷糊糊起身的时候听得海鸟的声响,她狐疑推开窗户瞧眼。
这不是往南的路么?怎同长安愈来愈远!
温久宁忙不迭穿戴整齐往越褚沂屋内去,她得叫越褚沂往北方回去。
前几日来虽说越褚沂那厮的暗卫对她也横眉冷对,然今儿这位程十三的脸色是否太臭了些。温久宁心里头暗暗嘀咕,礼貌叩响门扉后轻手轻脚走近。
屋内收拾得敞亮,原摆在案牍的杏花折下换来新鲜的柳枝,绿莹莹地垂在桌边好不亮眼。
温久宁对着正坐堂中的越褚沂瞪眼,复压下别扭,“你要去南边?”
越褚沂将视线从竹简里抬起,凉凉扫眼温久宁,“买卖完不回家等着喝西北风么?”
闻言,温久宁挫败于对方半点去长安的念头都没有。先前派红烛去报信可泾州不知出了甚莫变故书信都送不出去红烛只得作罢,若等不来华阳公主她真只得将人打晕拖回去。
温久宁扭头要走的时候越褚沂难得冲她招招手。温久宁狐疑迈着步子蹭过去,就看到越褚沂桌上摆着自个给长安报信的锦书。
窥视。
温久宁脑里闪过这个词,咬着唇瓣气冲冲瞪着越褚沂。说这个男人在意她罢,越褚沂来去都不和她打招呼平素也爱答不理。可若说全然不在意,又怎会暗中窥视。
越褚沂拿指尖敲敲桌面,“写得真丑。”
温久宁如遭雷击,满脑子都是那句——真丑。
她的字是跟着大儒一笔一划练的,不说冠绝中原也绝对名列前茅,可这厮竟然骂她的字丑?
“你会不会写字,我的字——”
忽而,温久宁的声音顿在嗓里,因为她瞧到越褚沂挑衅般握着羊毫不紧不慢写出个-‘蠢’字。
虽然意糙,可行笔如游龙自由乾坤。温久宁没法昧着良心说丑,可仍在那哼哼唧唧,“比我多几个年岁写的好些也正常。”
越褚沂,“我写这个字是想告诉你,再有给长安报信这种蠢事,你就留在河里喂鱼。”
温久宁扼着声,从越褚沂阴测测的神情里读出明晃晃的危险。
温久宁走出屋子的时候头重脚轻,她不禁叫越褚沂的字打击一番还喜提个贴身婢女喜来‘监视’。
连着几日,温久宁都病怏怏。出发前温久宁以为最大的难题是找着人,现下看来最难的请回越褚沂这尊大佛。
“红烛,你说越褚沂到底怎么想的。南方暴乱处处都有危险,随我去长安则安稳许多。”
温久宁后半截埋怨越褚沂死脑筋的话在婢女喜来的眼中卡住。
好挫败,她拯救大夏的大计又磕绊了。
不管温久宁如何苦口婆心游说喜来一道去劝越褚沂回长安,喜来只会回复句,“奴只听大人的。”
接连数日的劝说失败叫温久宁浑身提不起劲,干脆趴在床榻上怀念长安的荔枝肉。
船帆在姑苏城外停下,甫靠岸有大批大批的士兵欢喜涌过来并手脚利落搬运船上物资。越褚沂带着程十一等人先行回主事的府邸商议,留下睡过头的温久宁左看眼红烛右看眼喜来不知所措。
“娘子,一觉醒来怎到姑苏了?”红烛做贼般四处打量。
在长安待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来书本子里的江南姑苏。这里哪哪都新奇,乌色的屋檐白色的墙砖配着水漾漾的河畔到处写着灵动。尤其赶在清和乍晴后,酸杏一溜子地挂在那,琉璃脆果。依水而立的粉墙黛瓦并青石长街,一路斗转入巷陌。河舟穿梭,桥拱如虹,皆覆于檐下暮霭。
“这里气候都同长安不一般,怕不是隔了大半个中原。”
闻言,温久宁扳着手指算算从长安到姑苏的路程,心里更难受了。
船帆外姗姗来迟两个管事嬷嬷,目光精准落到人群里的温久宁后笑眯眯上前,“这位是温娘子罢,大人已经为您备好屋子。”
温久宁心下狐疑,可碍于喜来盯着只能硬着头皮和管事嬷嬷走。
路上轿夫抬得很稳,温久宁就端坐其内一言不发。对面两个嬷嬷时不时拿诡异的视线上下打量温久宁,叫温久宁坐立难安脑补出越褚沂残忍杀害未婚妻子的可恨嘴脸。
“我——”温久宁怯生生的打探叫嬷嬷打断,她们俩左右拥着将人客客气气请入座极为古朴的宅子。
不同于长安寸土寸金,这里的府邸四进四出还配有小院子算得上极为讲究的人家。里头的仆人倒是不多,偶有看到也都分外客气冲管事嬷嬷行礼。
温久宁忍不住揣测越褚沂究竟做甚莫生意,都说南边暴乱他怎还能守着这般大的宅院平安无事。
“娘子请进。”管事嬷嬷替温久宁打起帘子,里头亮堂的摆设映入眼帘。
紫檀木案并两扇翡翠屏风,几道隔扇将屋内分出待客区和茶水间。
温久宁迈着步子走近,看到堂内坐着位妇人。
妇人约四十岁,头发冒出点点灰白面上也遍布皱纹,可瞧着精神气极好甚至有闲心和另外两个嬷嬷打着叶子牌。见到来人,她放下手头东西看向温久宁。
小娘子一身鹅黄色襦裙配碧色披帛,面若桃花明艳不可方物,端是位乖巧伶俐的。
妇人不由得大喜,“你就是阿沂的小媳妇罢,快让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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