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堂。
太子孟子琰端坐上首。
下首,刑部尚书倪舟站着,旁边跪着庄长卿。
侍立太子身侧的竹屿,目光低垂。
太子眉峰紧锁,半晌,沉声道:“江南水路交织,官商盘根错节,此案非比寻常。本王当亲赴苏州压阵,庄知府,速备车马仪仗。”
竹屿心头一凛,立刻上前半步:“殿下,储君离京,非同小可!江南虽远,然京师乃天下根本。殿下坐镇中枢,宵小才不敢轻动。若殿下亲临,一则恐生‘御驾亲征查案’之流言,动摇人心;二则京中空虚,难保不生变故。”
他深吸一口气,“明朝成祖朝时,永乐帝五征漠北,太子监国,总揽朝政,稳如磐石,方保前线无虞,后方不乱。今日之事,殿下坐镇京城,统筹调度,方是上策。臣请命,代殿下南行查探。”
庄长卿愕然抬头。
父皇日渐衰微的身体,朝堂上暗流汹涌的派系,三弟孟子垣那双看似恭顺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离京,确实风险太大。
太子深深看了竹屿一眼:“竹大人,苏州的水,比你想的更深。税银短缺三成,三弟又在户部根深蒂固,暗礁遍布,漩涡无数。你当真要去?”
竹屿撩袍,拜下:“臣蒙殿下知遇,自当肝脑涂地。且苏州九县账目牵连甚广,若不趁三皇子未及防备时查探,恐生变数。殿下留守京城,便是定海神针,方能稳住这朝局,震慑四方魑魅魍魉。”
太子凝视着他年轻的面容,良久,终是缓缓点头:“……准卿所奏。倪舟,按驿传规制,为竹大人备陆路快马、通关文书,务必安全快捷。”
“臣领命!”竹屿再拜。
陆路官驿日行六十里为限,京杭大运河虽水路顺风,日行可达百里,五日可抵苏州,但水道复杂,易遭伏击,且需经多个钞关查验,反易延误生变。陆路虽需二十日,却更稳妥可控。
太子轻笑,从袖中拿出一物:"另,赐你东宫令牌,江南三品以下官员,见令如见本王。"
竹屿面露惊讶,随即咬牙,他知道,太子依旧信不过他……
无妨,来日方长。
竹屿回到御史台,步履匆匆,推开偏房门,一股浓烈的药膏味扑面而来。
只见崔七趴在窗边的软榻上,正龇牙咧嘴地撕扯着后腰上一块刚贴上去的药膏,露出底下刚刚结痂的杖伤。
那伤口狰狞,边缘却异常平整,结痂的速度很快。
竹屿眉头拧紧。
“喂,轻点轻点!”崔七倒抽冷气,眼角瞥见竹屿,“别这么瞅着我!”
竹屿几步上前,一把按住他胡乱动弹的手:“你伤成这样,肋骨都未长全,还敢乱动?嫌命长是不是!”
崔七梗着脖子,故意嚷嚷:“老子当年从陇西一路爬过秦岭,腿断了都靠爬!这点小伤算什么?躺在这鸟笼子里才是要憋死老子!”
他试图挣开竹屿的手,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竹屿连忙安顿住他:“别乱动了。”
“只是被打了二十下。"崔七晃了晃脑袋,"不过是想骗你多来瞧瞧我。"
他语气轻佻,眼神却飞快扫过竹屿的表情,带着一丝得意。
仿佛那超常的恢复力是他炫耀的资本。
“我也想去苏州。”
崔七见他不搭理自己,又道。
竹屿:“?”
“此去苏州,是查案!不是让你去打家劫舍!”竹屿怒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府里养伤。若再敢胡闹,我即刻进宫,请太子殿下派一队禁军来,日夜守着你,让你连这房门都出不去!”
“你!”崔七气得瞪眼。
竹屿皱眉:"别以为装疯卖傻就能跟去。"
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太子的贴身内侍掀帘而入,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殿下驾到!”
崔七也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被太子挥手止住。
太子目光扫过崔七腰间的伤,又落在竹屿紧绷的脸上,显然听到了方才的争执。
他随意坐在榻边,问了几句伤势,气氛有些凝滞。
崔七趴在榻上,眼珠转了转,开口:“殿下,竹大人南行查税银,苏州府下辖九县——吴县、长洲、昆山、常熟、吴江、新阳、嘉定、震泽、元和……自元义至今,历任县令任期,您可知几何?”
太子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崔七如数家珍:“吴县冯陆英,元义十年任,十二年丁忧;继任孔正明,十四年调任;项同,十五年至今……长洲县……”他一口气报出九县近十年来县令的姓名和任期,分毫不差。
末了,他抬眼,“殿下,您说这税银积欠,会不会跟新官不理旧账,旧账成了糊涂账有点关系?”
太子眼中一闪,深深看了崔七一眼,脸上露出真正的赞许之色,颔首道:“崔公子……果然机敏!此论甚有见地。”
转而又看向竹屿,"既然崔大人伤愈神速,不妨……"
"不行!"竹屿几乎是立刻打断,"他若有个闪失……"
"竹大人这是在关心我。"崔七耳尖泛红,"好意我领了,但我偏要去,偏要给你当眼睛耳朵。"
竹屿:“……”
太子笑着摇头,转向竹屿,“竹卿,带上他。此子,或许真能搅动那潭死水。伤,路上小心照看便是。”
太子金口一开,竹屿再难反驳,只能看着榻上崔七冲他偷偷挤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等太子走后,崔七:"听见了?太子都让我去。"
竹屿耳尖发烫,忙后退半步。
崔七一把拉住他,把他抱到怀里,在他脸上飞快地啄了一口。
竹屿:“…………”
三月中旬,几人准备出发。
一辆马车,在晨光中驶出南熏门。
车内,竹屿闭目养神,庄长卿抱着一大摞卷宗,就着颠簸的光线仔细翻阅比对。
崔七则换了一身灰扑扑的书僮短打,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草茎,掀开车帘一角,打量着飞速后退的官道和田野。
行程严格按照驿传制度:卯时初刻出发,申酉之交便至计划中的州县驿站歇脚换马。
庄长卿每日利用歇息时间,整理沿途收集或驿站提供的各县税册、鱼鳞图册。
崔七则充分发挥他“书僮”的便利,在驿站、茶棚、市集间灵活穿梭,耳朵却竖得老高,收集着三教九流的闲言碎语。
这日行至徐州地界,天色已晚,入住官驿。
此店前堂卖些简单饭食,后院是客房。
三人要了炊饼、酱菜和一盆绿豆汤。
崔七捧着粗瓷碗,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绿豆汤,满足地叹了口气。
庄长卿依旧在油灯下翻阅文书,竹屿则安静地吃着炊饼,目光沉静。
“庄大人,税册可整理妥当?”
庄长卿抬头,递来账簿:“差不多了,但具体情况,还需到苏州再做打算。”
崔七大概白日过于兴奋,夜里睡得极沉。竹屿本就不惯与人同眠,望着窗外透进的朦胧月光,思绪万千,辗转反侧。
身旁崔七那毫无防备、甚至有些孩子气的睡颜,与他白日里机又疯又野的模样判若两人,让竹屿心中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涟漪。
旅途并非一帆风顺。
第三日午后,行至淮安府山阳县境内,原本晴朗的天色阴沉下来,狂风卷着雨点砸落。
官道迅速变得泥泞不堪。
车轮深深陷入一个泥坑,任凭车夫如何鞭打马匹,都纹丝不动。
“大人,车轮陷死了!”车夫焦急地喊道。
竹屿与庄长卿下车查看,崔七也跳下车,围着马车和泥坑转了一圈。
突然,他蹲在路边一棵被风雨吹得歪斜的枯柳旁,指着树干离地约三尺处一道不起眼的砍痕:“大人,您看这个!”
竹屿和庄长卿凑近。
那砍痕很新,断口处的木质颜色尚浅,显然是近日所为。
角度刁钻,绝非樵夫砍柴或农人修剪枝桠的手法,更像是某种……标记?
竹屿眼神一寒。
庄长卿也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微发白。
竹屿低声道:“先合力推车。此地不宜久留。”
当马车终于脱离泥坑,重新在风雨中艰难前行时,已过了半盏茶的功夫。
紧赶慢赶,终于在谷雨时节抵达苏州城。
烟雨江南,粉墙黛瓦。
庄长卿本想让这两人去自己的知州府里暂住,但竹屿坚决不同意,说是怕太过招摇,惹人注意。
况且自己在苏州有旧交,也更为方便。
庄长卿说不动他,只能点点头,自个儿回了府。
另外两人风尘仆仆,顾不上欣赏这吴中风物,直奔苏州的“悬壶居”药馆——竹屿挚友牧归荑的医馆。
……
许多年前,牧归荑初来金陵求学,暂住在他师父忘川。
"我叫牧归荑,"少年仰头望着屋檐。
竹屿那时总嫌这人聒噪。可当牧归荑从怀里掏出用宣州纸包着的紫苏叶,说"这是治风寒的";当他蹲在秦淮河畔,学着大夫看病,结果被夫子逮去罚抄《大诰》......
不知不觉间,他就把这人当成真朋友了。
药馆临河而建,檐下悬着一块古朴的“悬壶居”匾额。
然而,匾额下方,却赫然挂着一只素白的灯笼,写着三个大字:“出诊未归”。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药童正抓耳挠腮,见有人来,忙不迭作揖:“几位客官,实在抱歉,我家公子他……他昨夜出诊,至今未归。”
竹屿皱眉:“可知他去何处出诊?”
药童脸一红,支吾道:“公子他……昨夜说是去‘枕香楼’,给……给新来的花魁娘子翠玉姑娘治……治头痛去了……”
“噗嗤!”崔七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治头痛?这大半夜的,枕香楼?怕不是去治那相思病吧?”
他刻意模仿着吴侬软语,却带着明显的促狭。
竹屿耳根不易察觉地一热,轻咳一声,正色道:“休得胡言!牧归荑虽……性好风月,不拘小节,但医术精绝,尤擅疑难杂症与外科金创。”
他语气中带着对老友的维护,却也有一丝无奈。
"行了行了,"崔七笑道,“走罢,让小爷我也去瞧瞧,这牧公子的医术有何等了得。”
“枕香楼,带路!”
枕香楼内,丝竹管弦,莺声燕语。
穿过脂粉香浓的前厅,便听得一个清朗带笑的男声伴着琵琶调子吟哦:“……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离情病绪,都似梦初长……”
竹屿黑着脸推门而入。
雅间内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一个身着月白云纹锦袍的年轻公子,玉冠束发,面容俊逸,正斜倚在软榻上,虚虚揽着一位怀抱琵琶的美人。
正是牧归荑。
牧归荑乍见竹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笑意。
他立刻推开身边的美人,整了整衣冠,起身对着竹屿作了个揖,嬉皮笑脸道:“罪过罪过!竟忘了与竹兄的约期!竹兄莫怪,方才正为翠玉姑娘诊脉,发觉她乃肝郁气滞,忧思过度所致。寻常药物难解,需施以‘喜笑疗法’,畅怀开郁,方能治本。小弟这‘治疗’,也是正经事啊!”
翠玉姑娘掩口轻笑,抱着琵琶盈盈一礼退下了。
竹屿:“……”
"解郁需要搂在一起?"崔七挑眉。
牧归荑这才看见竹屿旁边有人,疑惑:“这位小兄弟……”
竹屿“咳”了一声:“京城里的人,和我一起来查案的。”
牧归荑得知乃是好友,于是笑了笑,道:“幸会幸会,在下牧归荑,字其姝……”
崔七也跟着笑了笑:“崔七,没字。”
回悬壶居的路上。
牧归荑在前面带路。
崔七凑近竹屿:“竹大人,您这位好友,瞧着通身的气派,说话做事又……这般与众不同,怕不是哪家高门大户的贵公子,腻味了金丝笼,偷跑出来游戏人间的吧?”
竹屿看着前方牧归荑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低声道:“他祖父是前朝礼部尚书牧文正公,父亲是致仕的都察院牧轻衡大人。”
崔七咋舌:“乖乖,这么大的来头?那他……”
走在前方的牧归荑仿佛脑后长了眼睛,停下脚步,唰地一声潇洒地合上折扇,回头冲着崔七粲然一笑:“崔公子对在下这般感兴趣?连家世都要打听清楚?不如今夜你我同榻而眠,让归荑为你细细‘把脉’,探讨探讨这‘药理’人生,如何?”
说着,还故意朝崔七眨了眨眼。
“谁要跟你同榻,探讨个鬼!”崔七瞬间炸毛,猛地跳开一步,瞪着牧归荑,仿佛对方是什么洪水猛兽。
牧归荑哈哈大笑,浑不在意。
崔七脸上闪过一丝被看穿的窘迫。
竹屿在一旁看着这活宝似的两人,一个炸毛一个逗弄,忍俊不禁。
崔七心想,哼,这人绝非一个简单的纨绔医痴。
崔七撇撇嘴:"那姓牧的,看你的眼神不对劲。"
"他自幼与我相识,"竹屿无奈叹气,"别瞎想。"
"我没瞎想,"崔七别过头,“说说也不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