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在水面漂了一夜,橹声吱呀,把月光都荡成了碎银。
牧南箫蜷在船尾的草堆里,要么裹着毯子打盹,要么支着下巴看水,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崔七递过去的干粮,他就着湖水啃两口,剩下的塞回舱里,全程没给崔七一个正眼。
崔七可耐不住这静。他找了根细竹当鱼竿,坐在船头钓起鱼来,钩子上没挂饵,却钓得有模有样。
鱼竿晃了晃,拽上来的是条巴掌大的鲫鱼,他咧着嘴往舱里扔,溅了牧南箫一裤脚水。“你看你看!”
牧南箫闭着眼“嗯”了声,翻个身接着睡。
崔七又扯着嗓子唱山歌,调子跑了八丈远,混着水声,倒有几分野趣。
唱累了,就凑到牧南箫跟前,戳戳他的胳膊:“你到底在想啥?”
相处这些日子,崔七早摸透了这粉衣少年的性子。
看着懒懒散散,心肠却不硬——上次菜场抓贩子,他嘴上嫌麻烦,下手却护着崔七没让挨揍。
难怪没像他师兄牧归荑那样,成个正经识妖师,这性子太随性了。
“看书呢。”牧南箫懒洋洋抬了抬眼皮,手里捏着本卷边的书。
“啥书?”崔七伸手就去夺,指尖刚碰到书脊,就被牧南箫打开。
“喂喂!”牧南箫的声音带了点急,耳尖红得像浸了胭脂,手里的书卷得更紧了,“有什么好看的?滚一边玩去。”
崔七瞅着他这别扭样,忽然“哦”了一声,拖长了调子,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你哦啥?”牧南箫瞪他,“别跟我说你没看过!”
崔七低头想了想,挠挠头笑:“男的跟男的……还真没看过。”
“……滚滚滚!”牧南箫抬脚就踹。
崔七笑着躲开,后腰撞在船帮上,疼得龇牙,却还嘴硬:“怎?说中了?你惹得起小爷我吗?”
“呸!”牧南箫笑骂,“你咋知道是男的和男的?莫不是偷看了?”
他说着起身要挠崔七的痒,却被崔七按住手腕。
“你逛青楼那次,”崔七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眼里的笑却藏不住,“只逮着小倌喝酒,姑娘们来敬你,你理都不理。”
“哎哎哎!逆徒!”牧南箫用手点着他的额头,怒道,“为师可要生气了!”
“小爷说错了?”崔七“嘻嘻”笑着挣开,“我看你每次脸红那样,倒不像是……”
话没说完,牧南箫的拳头就过来了,砸在他肩上。“你娘的再说一次!”
崔七见他真带了点气,连忙讨饶:“没事没事,师父,逆徒我是上面那个,回头教你……”
“艹艹艹,给老子滚远点!”
两人笑着扭打起来,滚在舱板上,撞翻了装鱼的木桶,活蹦乱跳的鲫鱼溅了满地。
谁也没下重手,拳头落在身上像挠痒,笑着喘不过气时,才发现船早停了,晨光正顺着乌篷的缝隙漏进来。
船终于靠了梁子湖的码头。
深秋的风里带了霜气,吹得芦苇沙沙响,远处的岛屿在雾里若隐若现。
码头上早站着个人,青布衫,见了牧南箫,先拱手,又打量了崔七两眼,目光在他颈后扫过,又很快移开,脸上笑:“牧小公子,这位小哥,随我来。”
牧南箫“嗯”了声,摸出请帖,“啪”地拍在那人手里,语气还是懒洋洋的:“带路。”
崔七跟在后面,踩在码头的青石板上,乖乖跟在后面。
白流引二人穿过码头牌坊。
眼前的黑瓦石楼藏在暮色里,七层楼高却不见半扇窗,只一道窄门嵌在石壁中,门楣上刻着“十四楼”三个篆字。
“请。”白流抬手推开门,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入门方知内里别有洞天——通道如蛛网般岔开,两侧石墙斑驳,挂着褪色的灯笼,火光怯生生的。
脚步声落在青石板上,撞出重重回声,分不清是前是后,是左是右。
崔七踮脚望了望,前头岔路竟有五道,忍不住咋舌:“这地方比云梦泽的水道还绕,怕是进来了就别想出去。”
牧南箫没接话,眯眼盯着石壁。
话音刚落,白流在一处看似无路的石壁前停住,屈指轻叩三下。“咚、咚、咚”,石墙竟缓缓移开,露出条仅容一人过的暗巷。
巷两侧偶有窄窗,隐约见黑影闪过,快得抓不住踪迹。
“莫乱摸墙。”白流回头叮嘱,“这里的机关多,碰错了,可不是掉点碎石那么简单。”
崔七正好奇地伸手去碰墙上一个凸起的石疙瘩,腕子忽然被攥住。
牧南箫拽着他往回退了半步,语气懒懒得带点急:“想死?那是翻板的机括。”
崔七缩了缩脖子,讪讪笑道:“看看而已,又没真碰。”
白流低笑两声,引着二人往暗巷深处走。
石墙在身后合拢,眼前豁然开朗。
一间静室嵌在山腹里,四壁是天然的青石,只摆着一张矮桌,四把石凳。
白流褪去了码头的随和,神色沉肃了些。
他提起桌上的陶壶,给二人斟茶,“二位远来,先尝尝梁子湖的雨前茶,润润喉。”
茶汤碧清,飘着点嫩栗香。
“邀二位来,为北蛮事。”白流的声音低了些,目光落在字条上,“三月前,听风楼的人在北蛮王庭附近,探到了月惑的妖气。”他抬眼看向崔七,“此妖当年叼走您一缕魂,您颈后的青鳞纹便是它留下的印记——它在哪,您的纹便会发烫,寻它,非您不可。”
牧南箫终于抬了抬眼皮,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正是当年姚府血案,斩妖司宣称已‘剿灭’的那个月惑。”白流语气平淡,“其功法诡谲,尤擅惑人心智,匿踪潜行。北蛮苦寒之地,地广人稀,正是其藏身蛰伏的上选。朝廷的鹰犬在那里,鞭长莫及。”
崔七喉间发紧,他几乎是咬着牙问:“栀子……我妹妹,会不会在北蛮?”
白流颔首:“姚府旧案与月惑脱不了干系,您妹妹的下落,十有**也和它缠在一起。寻到月惑,或许就能摸到您妹妹的踪迹。”
“净阳大师早料到此节。”牧南箫懒靠在石墙上,把玩着茶盏,“让我们来,便是应下这桩事。”
崔七看向他,心里忽然定了些,抬头道:“只要能找到栀子,别说去北蛮,就是刀山火海,小爷也去得。”
白流笑了,端起自己的茶盏:“有二位这句话,便够了。北蛮那边,听风楼已布了些眼线,只是月惑狡猾,寻常人近不了身,还得靠崔小哥的青鳞纹引路。”
白流的话点到即止,却像重锤敲在崔七心上。
他身体微微前倾:“何时出发?”
“不急。”白流道,“楼中会为你们备齐北蛮所需之物。三日后,此地会合。”他站起身,“此地清静,你们可稍作歇息,外面已经有人给你们备好了屋子。告辞。”
说罢,身影一闪,便没入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木架缝隙中,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白流消失的下一瞬——
“咻!”
“唰!”
“咚咚咚!”
四面八方,那些原本死寂无声、堆叠如山的木架缝隙里、阴影处、甚至头顶上方,突然涌出许多人影。
眨眼间便将崔七和牧南箫围在了中间。
这些人穿着打扮各异,有文士长衫,有劲装短打,有绫罗绸缎,甚至还有穿着粗布围裙的……
“崔兄弟,牧公子!幸会幸会!”一个穿着长衫、摇着把蒲扇的文士抢先一步,笑容可掬,“在下十二楼执事,专司筹谋策论。观二位气宇轩昂,智勇双全,正是我十二楼急需之栋梁,只要加入,楼中典籍秘策,任君取阅,更有名师指点,包教包会……”
“况且,北蛮之行,光有勇可不成。我楼的先生们熬了三夜,拟了七十二策,遇部落如何应对,遇风沙如何避险,遇追兵如何脱身,条条都写在这儿了……”
他语速极快,唾沫星子差点飞到崔七脸上。
“周先生尽说虚的。”一个精瘦汉子挤开文士,他穿着利落的褐色劲装,腰间别着好几个小竹筒,“崔兄弟,牧公子!来我们十一楼‘听风’,江湖朝堂,三教九流,就没有我们听不到的风,找人、查事、探秘、那是咱的老本行。金陵说书先生老柳头就是我们楼主。加入听风,天下消息,尽在掌握……”
“两位小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香风。只见两个身着锦绣罗裙、容貌俏丽的姑娘笑吟吟地走近,“奴家是七楼‘绣影’的,这位姐姐是八楼的。”
姑娘掩口轻笑,“看二位风尘仆仆,想必衣衫多有磨损?我们楼里的姐妹,最擅描龙绣凤,改头换面,甭管您是想扮王孙公子,还是贩夫走卒,保管天衣无缝,加入我们,行走江湖,安全第一嘛!而且楼里姐妹众多,温柔体贴……”
她眼波流转,意有所指。
“喂,绣影楼的,要点脸!这两位一看就是干大事的爷们儿,去你们那儿绣花?”粗豪的声音响起,一个铁塔般的壮汉拨开人群,“兄弟,来我们五楼‘力扛鼎’,专接硬活儿,保镖护院,攻城拔寨,银子管够!”
“崔少侠,牧大侠!我们三楼‘百草堂’急需精通药理的好手啊,待遇优厚,包治百病……”
“六楼‘机巧阁’,机关术数,巧夺天工,加入我们,神兵利器唾手可得……”
“四楼‘玉润’,日进斗金不是梦!”
一时间,这小小的平台上人声鼎沸,如同集市。
你拉我拽,唾沫横飞,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诱人,从金银财宝、武功秘籍、美人相伴,到消息情报、安全保障、升官发财……简直无所不包。
十几号人围着崔七和牧南箫,七嘴八舌,争得面红耳赤,哪里还有半分江湖组织的肃杀神秘。
崔七被吵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晃动着无数张热情洋溢的脸,耳朵里塞满了各种天花乱坠的许诺。
他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小包袱,左支右绌,哭笑不得:“哎,各位!各位好汉,大姐!别拽,别拽衣服!有话好好说!”
牧南箫呢?
这位爷早在第一个文士开口时,就又把眼睛闭上了,身体在椅子上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着。
在这片混乱到近乎滑稽的“抢人大战”中,崔七那原本被十四楼神秘氛围弄得有些紧绷的心弦,反而奇异地松弛下来。
他一边努力抵挡着伸过来的手,一边瞪大了眼睛,目光在那些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楼主”、“执事”们脸上扫过。
什么铁板一块的十四楼?
什么深不可测的庞然大物?
扯淡!
各楼看似合作,实则都憋着股劲,抢着拉拢他们,怕是不光为了寻月惑,更是想在净阳大师面前露脸,好比书院里的学子争着考头名。
牧南箫看得烦了,懒懒散散开口:“再闹,把你们的楼标拆了。”
这话竟比什么都管用,众人齐刷刷松了手,悻悻然瞪他。
原是十四楼有规矩,静室之内不得喧哗,违者可拆楼标——那可是各楼的脸面,比命还金贵。
众人这才恋恋不舍地退了,走时还不忘回头抛个媚眼、递个眼色,恨不得把“选我”二字刻在崔七和牧南箫脸上。
“他们抢得这么厉害……有什么用?”崔七哭笑不得。
“比那更凶。”牧南箫瞥了眼他,“这是抢实打实的权柄——谁能助你们寻到月惑,谁就能在十四楼里占上风,往后调资源、分任务,腰杆都能挺得更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