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油灯忽明忽暗。
牧南箫刚被梁世荣解了穴,正捏着发酸的手腕,听见崔七的话,眉梢猛地挑起来:“你再说一遍?”
他往毡垫上一靠,“刺杀耶律隆绪?你当北蛮王庭是苏州城里的茶馆,想进就进,想杀就杀?”
崔七却往前凑了两步,油灯的光映在他眼里:“难才要干啊!你想,咱们从云梦泽摸到北疆,脚底板都磨出了茧,月惑的影子都没捞着。这妖精怪得很,定是躲在最热闹、最乱的地方——王庭里皇子争位,部族斗狠,正好藏污纳垢。杀耶律隆绪是幌子,混进去找它才是真格的。”
他拽了把牧南箫的胳膊,“你不是要识妖吗?这机会送上门来,难道要躲?”
牧南箫瞥他一眼:“我可没什么济世的心思。”
话锋一转,他抬眼看向崔七,眼底懒意散了些,“但你若真能说动六殿下,借他的势摸到王庭,能把月惑揪出来……”
崔七刚要笑,帐帘“哗啦”被风掀开。
孔晟弯腰进来,后面有人抓着他的肩膀,催促着。
他把肩上的行囊往地上一扔。
“吵什么?”
孔晟居然自己找过来了!等后面的护卫走后——
“孔先生!”崔七几步跨过去,半蹲在他面前,“咱们干票大的——去杀耶律隆绪!”
孔晟抬眼,浑浊的眼珠在崔七脸上转了转,没说话。
“北蛮那片地,早就不是铁板一块了。”崔七语速快得像打鼓,“耶律隆绪的三个弟弟,个个手里握着部落兵权,早盯着王位红了眼。咱们这时候动手,保准炸翻天。到时候王庭一乱,谁还顾得上盯咱们?找月惑不是易如反掌?”
他忽然压低声音,伸手拽了拽孔晟的衣袖:“六殿下没把话说死,只让查耶律隆绪的行踪——这活儿对您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成了,月惑跑不了……”
孔晟盯着崔七看了半晌,那小子眼里的野气混着执拗,像头认准了猎物就不肯松口的狼。
“这场博弈,不止是我们仨,还有六殿下,往远了点说,就是整个大睿皇族。”崔七语气中肯。
孔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了半晌。
“你有几成把握?”
“若只有我,一成都不到,若有你们和六殿下,八成。”
“另外两成,你就不算了?”
“算!怎么不算?”崔七压低声音,拉着孔晟坐下,凑近,“就算刺杀失败,耶律老儿也不敢贸然出手……部队和大睿盯着呢……他一向沉稳,不会做这么冒险的事。届时,六殿下打死不认,你我全身而退,耶律不敢找人找到十四楼来。”
孔晟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气氛顿时陷入了死局。
“我……”崔七又说,“刺杀若成,甭说月惑,幽燕也能拿回来,寸土江山,被人抢去,任谁不心痛?”
牧南箫在一边看着,也不说话。
孔晟终于开口,声音疲惫,“刀光剑影的事,我不沾。”
崔七一愣,没了音。
牧南箫在一旁哼了声,往毡垫上一躺,翘着二郎腿。
夜色渐深,梁世荣给他们在偏帐铺了地铺,掀开帐帘就能看见满天星子,密得像撒了把碎钻。
身边是将士们匀长的呼吸,打着鼾,帐外巡逻的脚步声一步一响。
主帐里,孟子钰还对着摊开的舆图出神。
舆图上用朱砂标着北蛮各部落的位置,耶律隆绪的王庭被圈了个红圈。
梁世荣掀帘进来。
“殿下,那三人商量妥了。”梁世荣站在帐门旁,“崔七说的话,还是那几句。”
孟子钰“嗯”了声,没抬头。
崔七……他似乎有印象。
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他脖子上的青鳞纹,手里的斩妖司帖子,还有那股子野得没边的狠劲……
“是那个崔七吗……我认识。”孟子钰前言不搭后语,听得梁世荣一愣一愣,“他之前好像和那个谁……”
那人叫什么来着……就是偷看他被父皇责骂的那个孬种。
哦!他想起来了。
“竹屿……”
这么说起来,崔七说他是斩妖司的人,似乎也走得通,可是又为何要来帮他?
自从宋寒山出事后,斩妖司不复存在,竹屿改当御史,这几月在金陵休养……
“殿下……”
孟子钰百思不得其解,以他目前知道的线索,的确猜不出崔七的真实企图。
有些人,实在是太干净了,干净到一点裂痕都找不到,这种人,若脑子聪明,会相当可怕。
他看了眼梁世荣,“盯着。”
“是。”梁世荣领命而去。
云梦泽。
山门裹在乳白雾气里,晕染成一幅水墨长卷。竹屿的指节深深陷进门柱。
“牧归荑……”他沙哑的呼喊被山风绞碎,消散在蜿蜒的山道间。
枯叶打着旋儿拍在脸上,寒意顺着毛孔直钻骨髓。
竹屿膝盖一软,重重跪坐在青石板上,眼前骤然翻涌漆黑,整个人向前栽去。
朦胧间,一双手稳稳托住他瘫软的身躯,嗓音陌生:“佛家人心善,不会不管……”
再睁眼时,窗外枫叶似火,将整间禅房染成琥珀色。
三足香炉青烟袅袅,丝线般缠绕梁间蛛网,又被穿堂风轻轻揉碎。
终究还是逃不过净阳。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醒了就喝口茶。”净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得如同山涧清泉。
竹屿回头,见和尚盘坐在蒲团上,佛珠在指尖缓缓转动,经年摩挲的珠子泛着温润光泽。佛光流淌在素黄僧袍上,将他眉眼间的皱纹雕刻得愈发深邃,仿佛藏着千万个未说出口的故事。
“回头是岸。”净阳将一杯菊花茶推到他面前。
竹屿低头盯着自己的手。
那里仿佛还有血腥气。
“说不出话?”净阳收回手,继续转动佛珠,“是觉得委屈,还是不甘?”
竹屿张了张嘴,那些“身不由己”“师命难违”的辩解卡在喉咙里,化作滚烫的哑音。
“你当不了斩妖师。”净阳的声音轻如竹叶,“斩妖师要的是‘断’,斩断人妖羁绊,斩断七情六欲。可你呢?杀妖时会念它生前苦,弑同门时会记幼时情,这不够,你还不够冷血无情。”
“难道这还不够?”竹屿猛然抬头,“我杀了从小护着我的师姐,杀了教我剑法的师兄……这双手早就烂透了……我……”
“那是罪孽,不是无情。”净阳用帕子轻轻拭去桌面的水渍,“无情是千年寒冰,捂不化;罪孽是燎原之火,烧到最后只剩自己遍体鳞伤。你看窗外的枫叶,”他指向漫山红枫,“再艳丽的秋色,到了寒冬也会凋零。但只要根还在,来年春天自会抽新芽。”
竹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红叶簌簌飘落。
“我这一生,何时做过主?”他闭上眼,“师父让我提剑,我就当斩妖师;让我娶林蘅,我就点头……连反抗的勇气都是偷来的……凭什么要我认命?凭什么把我当蝼蚁……”
净阳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其姝行医时总说,‘人如河石,虽被水流推着走,棱角却是自己磨的’。你师父逼你提剑,可握剑的是你;逼你娶妻,可心动的是你。这世上哪有真正身不由己的人?不过是把‘不敢选’说成‘不能选’罢了。”
竹屿睁眼:“我选了!我叛出师门,我选了……”
话音戛然而止,满门鲜血的代价如巨石压在心头。
“选了,就要认。”净阳将帕子放在案上,“认自己的罪,认自己的怯,认自己不过是个会痛会累的凡人。”
“不……我不认……”竹屿霍然起身,他红着眼眶:“我忍了一辈子,凭什么还要低头……”
“人人都该承认自己的平凡,所有人。”
“不要……我不要……”竹屿失了神,他轻声反驳,却感觉心中闷涩,鼻尖尽是酸意,“我不信……我让了这么久了,我不信。”
“既如此,贫僧也没什么可说了的。”净阳淡淡地说,“回去吧,竹屿,去到你想去的地方,哪里都好,你既然认为世界容不下你的个性,就去做吧。”
竹屿愣神,他蓦然抬头。
“云梦泽爱莫能助了。”
他知道自己万劫不复,退无可退,一路走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我想见牧归荑。”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净阳微微颔首:“他在西厢房养伤。”
竹屿进入休养室的时候,看见牧归荑坐在飘窗上,一条腿晃来晃去。
见到他来,瞥了眼,自顾自发呆。
“你别动,我和你说话。”竹屿说。
“说什么?找你的姘头吗,送到北蛮去了。”牧归荑垂着眼,竹屿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他知道他很愤怒。
“我从没想过……”
牧归荑笑了,“你杀了碧纨,间接把他往耶律隆绪的刀尖子上送,竹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骗人了?是为了向你那好师父证明,你不是废物?还是想拿崔七的命,换你自己的回头路?”
竹屿的脸猛地涨红,又迅速褪成苍白。
“我没有!”他攥紧拳头,“师父让我娶林蘅,让我接斩妖司的印,我受够了!我这一辈子都在为名为利,崔七是唯一……”
“唯一什么?”牧归荑打断他,“唯一能让你觉得自己还有点用的人?那我呢?小时候偷着给你送伤药的是我,被你师父罚跪时陪你淋雨的是我,你说要一起离开,去江南开店的也是我——这些,你都忘了?”
竹屿后退半步,撞在门框上,“咚”的一声闷响。
他看着牧归荑发红的眼眶,“我没忘,”他低声说,声音发颤,“可我没办法……师姐死在我剑下的时候,我就知道,回不去了。”
“回不去的是你,不是我们。”牧归荑坐回飘窗,背过身,“你叛你的师门,杀你的同门,都与我无关。”
竹屿明白。有些裂痕,一旦裂开,就再也缝不上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哑声道:“我要去找他。”
牧归荑的背影一僵。
“北蛮凶险,他一个人应付不来。”竹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执拗,“我欠师门的,欠师姐的,可能还不清了。但崔七……我不能让他出事。”
“你还要去?”牧归荑缓缓转过身,“你明知道你师父不会放过你,明知道北蛮是龙潭虎穴,你还要把自己往里埋?竹屿,你不是在赎罪,你是在找死。”
“或许吧。”竹屿扯了扯嘴角,笑里全是疲惫,“但总好过当名利的木偶一辈子。”
风卷着红叶往他怀里钻。
“我们就不是朋友了”——那句话像把刀,在他心口反复拉锯。
他以为叛出师门是解脱,却没想把最亲的人也推远了。
去北蛮。去找崔七。
这或许是他这辈子唯一能自己选的路。
管它前面是刀山火海,总好过在斩妖司当具提线木偶,好过面对牧归荑那双失望透顶的眼。
他加快脚步。
也好。他想。
从此山高水长,各走各的路,谁也别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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