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猛地一哆嗦,牙齿格格作响,整个人蜷缩得更紧。
竹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刻意放缓了语调:“别怕。我不是衙门的人,也不是月刀派的。只说实话。看见了什么?”
女子终于缓缓抬起头,如同惊弓之鸟。她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蚋:“…我…我就是月刀派的…”
竹屿眼底寒光一闪即逝。
他依旧沉静,只静静等着她往下说。
“我…我原是跟着阿爹走货的…”女子哽咽着,泪水断了线般滚落,“去年秋天,货队在北边的野狐岭被劫了…阿爹他们…都死了…就剩我一个……是月刀派的人…把我抓回去的…白日里…挑水、劈柴、刷马厩…干不完的粗活…夜里…夜里……那个畜生头目…他…他总盯着我…说…说等我再长大点…就…就…”她说不下去,“…他还说…说等抢了符纸…有了钱…就把我…赏给下面的弟兄们玩…我…我受不了了…才拼死跑出来的…”
竹屿:“他们抢符纸做什么?”
“卖钱。”女子声音发颤,“黑市上…有人专门收这个…价钱高得吓人…那头目天天念叨…说…说符能镇邪驱鬼…最是灵验…那些常年走夜路、钻老林子的商队…肯花大价钱买…一张顶得上我们干半年的活计…”
她顿住,“…还有…还有昨夜的事…真不是人干的…是…是鬼…是妖怪!”
竹屿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些:“你看见什么了?”
“一…一团白影子。”女子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我躲在后头…看见月刀派的人和天山派的人…为了夫人的事吵起来了…越吵越凶…头目刚拔出刀…想吓唬对方…就突然……他突然像见了鬼一样…眼睛瞪得老大…朝着空气喊‘碧月姑娘…我错了!’…然后…然后他就…就把自己的刀…抹了脖子,噗嗤一声…血,血喷得老高!”
“…其他人也一样,全疯了,有的举刀砍自己…有的转身就砍身边的同伙…那团白影子…就…就飘在半空…薄薄的一片…还…还在笑!我听见了…‘咯咯咯’的声音…然后…然后我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就被人贩子抓了…”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月刀派…
觊觎符纸…
白影…
自相残杀…
竹屿心中却已如电转。
符纸昨夜失窃,月刀派与天山派火并惨案,还有这女子口中诡异莫名的白影……线索瞬间被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名字——
月惑。
那是种生于月下阴秽之地的精魅,专靠吸食人心深处最强烈的**为生。
它最爱缠上那些心怀鬼胎、贪念炽盛之徒,诱其陷入疯狂,自相残杀,最终成为它的养料。
符纸,这种蕴含灵力之物,对月惑而言,既是天敌,又是极具诱惑力的目标——
他指尖微动,快如幻影,在那女子袖口内侧轻轻一拂。
一点肉眼难辨的淡金色印记,烙印上去。
“待着,别乱动。”他声音平静无波。
起身,不再看那女子,走了出去。
榷场的喧嚣将他包围。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驼铃声、还有各种香料、牲畜、皮革混杂的浓烈气味。
“竹哥哥!你看!”娜仁举着一个刚做好的、晶莹剔透的糖老虎跑过来,小脸红扑扑的,脖子上还挂着那颗更大的琉璃珠,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的光彩,“像不像狼?”
竹屿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笑脸,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不过这是老虎。走了,该回去了。”
“哦…”娜仁有些恋恋不舍地舔了舔糖老虎的尾巴,“那好吧。”
两人刚走出榷场,竹屿的脚步便是一顿。
对面斑驳的土墙下,斜倚着一个身影。
崔七。
“啧。”一声嗤笑从崔七喉间滚出。
他懒洋洋地直起身,吹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口哨。
两个穿着边军兵服的汉子立刻钻出来,拦在了娜仁面前。
“崔大人……”娜仁吓得小脸一白,本能地往竹屿身后缩了缩。
崔七的目光却始终在竹屿脸上,声音又冷又硬,不容半点忤逆:“萧太后找你,说王帐的炭火不够了,让你回去劈柴。”
“我不!”娜仁急得跺脚,“我要跟竹哥哥回去!他说了晚点……”
“去不去?”崔七的声音陡然一沉。
娜仁吓得脸色煞白。
竹屿轻轻拍了拍娜仁的背,温声道:“去吧,听话。我晚些时候去看你。”他抬眼看向那两个兵卒,“送她去王帐,好生照看,别怠慢了。”
兵卒肃然应道:“是,竹先生。”
随即半是搀扶半是强硬地将娜仁带离。
“竹哥哥!我不走!竹哥哥!”
瞬间,只剩下两个男人。
崔七几步就跨到竹屿面前,攥住了竹屿的手。
“跟她待着,比跟我有意思?”
竹屿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话语里的独占欲。
他没有挣扎,只是抬起眼:“她是无辜的。”
崔七嗤笑一声,“竹屿,你是不是还活在京城那个金丝笼里。我他妈警告过她别找你,她偏要往你跟前凑,你呢?你倒是乐意见着她围着你转是吧?嗯?”
竹屿不动声色地,将崔七那只手甩脱。
他退开半步,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你不是专程来吃醋的吧?”
崔七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
他吼道:“谁吃醋?老子是来告诉你,那案子有古怪!”
竹屿眉梢微挑:“哦?你查到什么了?”
崔七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问噎了一下,别过脸:“月刀派那帮杂碎,还有天山派那几个蠢货,昨夜死得蹊跷,满地都是尸体,可致命伤大半都是自己人砍的。”
他顿了顿,转过头,“你不是懂这些门道吗?依你看,是什么?”
竹屿:“像‘月惑’。”
崔七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不是寻常的鬼魂作祟,”竹屿补充道,“是月惑。月刀派觊觎符纸,贪念炽盛;天山派想夺回夫人,执念深重。这两拨人撞在一起,正好成了月惑最肥美的养料。”他微微侧头,看向崔七紧绷的侧脸,“你心里早就有了这个猜测,故意来考我?”
他梗直了脖子,恶声恶气:“谁考你!小爷是怕你笨,查错了方向,白费力气,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竹屿静静地看着他色厉内荏的样子,他不再与这头炸毛的野兽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只淡淡地抛出诱饵:“去不去查?”
崔七一愣,“去就去,小爷怕过谁,走。”
竹屿无声跟上,步履沉稳。
两人一前一后。
竹屿的脚步猛地一顿。
一股强烈的心悸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他眉头锁死,脸色在刹那间剧变——
“怎么了?”走在前面的崔七转身,下意识伸手想去碰触他的肩膀。
竹屿的身体一颤。他修长的手指死死攥住心口处的衣襟,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毫无征兆地地朝着地面倒了下去!
“竹屿——!”
崔七脑子里的弦“铮”地一声崩断。
他化作一道闪电扑了过去,险之又险地捞住了那具身体。
是谁?是谁干的?
他血红的眼珠抬起。
一个身影正悄无声息地向后退缩,正是刚才棚子里那个月刀派女子。
她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惊恐无助、楚楚可怜?只有一种漠然。
“是你!”崔七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将竹屿小心地放在雪地上。
“锵啷!”
腰间的匕首出鞘。
“给老子死!”
“噗嗤!”
那女子中刀的身体,并没有如预想般倒下。
而是像一只被戳破的巨大水囊,在刀锋切入皮肉的瞬间,她的身体向内塌陷。
“哗啦…”
那女子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堆软塌塌的蓝布衣衫。
衣衫里面,空荡荡的,唯有一张薄薄的人皮。
风雪更加猛烈地呼啸着灌进后巷,卷起那张空瘪、污秽的人皮。
它如同被丢弃的破布,无力地在风中飘动了一下,又落下。
精魅!
附身!
那女人早就成了空皮囊!
是那该死的月惑!它震伤了竹屿的心脉!它定是借这女子的皮囊藏匿了偷走的符纸,趁竹屿不备……
崔七踉跄着后退一步,眼睛盯着地上那张污秽的人皮,又转向雪地里气息奄奄的竹屿。
他手忙脚乱,将身体打横抱起,竹屿的头无力地垂落,冰冷的脸颊贴在崔七剧烈起伏。
“竹屿…竹屿!”
他抱着人,朝着孟子钰营帐的方向狂奔。
“驾!驾!”
“孟子钰!”
崔七一脚踹开孟子钰的营账。
孟子钰正捧着本书看得入神,被这声吼吓得手一抖。
“怎么了这是?”孟子钰抬头见崔七抱着个人闯进来。
怀里的人浑身是雪,脸白得像纸,不是竹屿是谁?
“找药!快找药!”崔七把竹屿放在毡床上,手忙脚乱地去解他的外衣。
皮袄上的雪化了,浸湿了里面的青布长衫,贴在竹屿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肩背。
崔七愣住。
“磨蹭什么?”孟子钰见他傻站着,上来一把扯开竹屿的衣襟,“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避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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