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知道绣蕊?”梁毓秀下意识皱紧眉头,在她看来卫灵川进府时间不长,绣蕊的事已然过去月余,她不应当听说过。
卫灵川并未隐瞒,直说道:“进府前多少有些担忧,故而入府后我虽病着,霜芽却四处打听出不少消息,我才得知我进府前月余府中死了个名叫绣蕊的通房,曾是夫人身旁的侍女。”
她能感觉到梁毓秀对自己印象还不错,并且因为云霞的事对自己甚至有几分感激之情。
只是侯夫人做得久了,她总是缺乏表情,让人没有那么容易探知情绪,寥寥几次见面中,除了面对云霞时的焦急和偶尔露出的嘲讽,大多时间梁毓秀都维持着大家闺秀该有的端庄,喜怒不形于色。
所以卫灵川从不愿意试探她,越是她这样的性格,反复试探绕着圈子说话反而会让她习惯性地以同样打太极的方式回答,倒不如直来直往些。
“侯爷说是意外,但我并不信。”梁毓秀不经意泄露出半分嘲讽的笑意,却很快被她重新掩饰起,“侯爷离开前不让我问,又将人送去乱葬岗掩埋,我一个被困在府中之人又能如何。”
“夫人为何不信?”卫灵川仍旧想问出一个缘由。
“她不是我梁府的家生子,是早些年从人牙子手中挑来的,如今家中父母俱在,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岁数都不大,家里佃些土地耕种,不过是个寻常的五等户,一家人靠她的份例银子贴补着才勉强维生。”梁毓秀轻叹一声,“她曾同我说过,家中有她一人卖身为奴便够了,无论如何也要叫弟弟妹妹平安长大成家立业,又怎会突然暴死。她身子一向很好,去世前一天还来我院里帮忙,哪有什么病模样。”
卫灵川能从她的话中听出她对绣蕊之死的质疑。
“那,你就没想过去乱葬岗将她的尸身挖出来验一验她究竟是如何死的?”卫灵川试探着问道。
其实她很疑惑,如果两人真有梁毓秀说得那么深的感情,为什么梁毓秀嘴上说着有疑问,实际上却不敢查。
“乱葬岗?”梁毓秀的脸上写满惊诧,似乎卫灵川在说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我手下并无得用的小厮,身边这些丫头们如何能踏足那种地方!”
卫灵川差点去拍自己的脑袋。
她又忘了,如今是在大盛,这地方的闺秀们自小就被灌输满脑子封建礼教,如梁毓秀这样出身的闺秀,只怕从小到大的教育中就从未给过她“好人家的女儿可以踏足乱葬岗”这样的选项,哪怕是丫鬟们也一样。
毕竟丫鬟们也都是好人家的女儿。
这种东西早已成为烙印刻在心中,哪怕她心有疑惑也不曾想着破例去探查。
“夫人,心有疑惑就该探明缘由。”卫灵川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劝动这样一位从来恪守礼仪的夫人。
“卫姨娘,莫非潞州所尊礼数与京城和易州不同?”梁毓秀用一种十分认真的语气问道。
若不是她的脸上充满了求知,卫灵川大概会觉得她是在嘲讽自己。
但,偏偏不是。
卫灵川突然感到无比头大。
这种生活环境所带来的观念差异相当难以改变,要不然还是自己想办法出去查查看吧。
“我们潞州……”卫灵川思考片刻,还是决定不要让潞州风评被害,“礼数倒是一样,只是我生母家族是世代仵作,所以我对此事比旁人少些忌讳。”
她干脆给原主的母亲身上安了个身份。
梁毓秀知道她是庶出,也知道仵作世家的女子极少能嫁入官宦人家,哪怕偶有几个因容貌美丽而嫁进去的也当不了正室,反而有些理解起来。
“原来你的医术是这样来的。”只不过梁毓秀理解到了其他地方。
卫灵川没想到梁毓秀自己替她将这一身没法解释的医术圆了过去,毕竟仵作世家的女子家传些医术十分合理。
“夫人莫怪,我是见反复有人对云霞动手,心中怀疑绣蕊的死因。”卫灵川重新将话题转回正轨,“若夫人不嫌弃,我愿替夫人走一趟,只是需要夫人带我出府。”
梁毓秀神情有些动容,她握住卫灵川的手,认真道:“此事若被侯爷得知必然厌弃于你,你不必为绣蕊搭上你自己。”
“夫人,我出身不高,侯爷厌弃我不过是迟早的事,”卫灵川环顾着侯府一重重的高墙和小院,“至少我现在更想求一个真相令自己死心。”
她这话,十句假没一句真的,求着梁毓秀带她出府,一方面是为了完成系统任务调查绣蕊的死因,另一方面是她打算趁机跑路。
侯府这鬼地方行动不便还到处都是危险,她是半天也待不下去。
虽然去了外头因着户籍和凭由的事有些麻烦,但系统商店可以兑换假户籍和凭由,而且非常便宜,只需要10点民心值。
更何况大盛对这东西查得不严,想要在外面生存下来十分容易。
不过这两天她为自己塑造的单纯善良圣母人设十分成功,起码梁毓秀是信了。
“真相真的如此重要吗?”梁毓秀忽然问。
卫灵川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却还是说了心里话:“与其欺骗自己稀里糊涂地活着,不如早点看清未来会生活在何等地狱,不生希望便不会有失望。”
这是她对这个问题的真实想法,其实以曾经卫六娘的身份说出来也算应景。
卫灵川能看出来,如今府中无论是侯夫人还是姨娘通房们都自欺欺人地活着,若真正的卫六娘入府做了贵妾,所做的选择大约不会有什么区别。
毕竟侯府不会苛待她们吃穿用度,好死不如赖活着。
梁毓秀失神片刻,其实她知道自己也是那稀里糊涂中的一员。
只是今日听了卫灵川的话,她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些许勇气来。
她也想要知道那个真相!
“我答应你!”梁毓秀的眼神坚定起来,“明日我以去天佛寺进香为由带你出去,从城中去天佛寺会远远经过乱葬岗,我跟你一起去。”
卫灵川没想到梁毓秀居然会决定一起去。
“夫人,您确定要同我一起去乱葬岗?”她不太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是你说的,我也想要一个真相。”梁毓秀认真道,“自欺欺人那么多年,足够了。”
卫灵川心下感慨,又十分佩服这位侯夫人的勇气。
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定下来,她倒是放心不少。
总算能光明正大带着霜芽出府了。
两人定下时间后,卫灵川又去看了看云霞的情况,老大夫说幸亏用药及时,此时已经无大碍。
“劳烦大夫这些时日暂居府中。”梁毓秀不敢再让云霞面对任何意外。
“那是自然,老朽此刻可不敢放心离去。”老大夫显然也对云霞一波三折的孩子感到忧虑,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卫灵川与梁毓秀告别,带着霜芽回到恒春苑。
关上厢房门,她低声对霜芽说道,“你悄悄将金银细软收拾好,明日我们随夫人出府,之后便不再回来。”
霜芽吓得差点蹦起来。
卫灵川一把捂住她的嘴,说道:“你小声点!”
霜芽这才慌忙点头,然后小声问道:“我们走去什么地方啊,回潞州吗?”
她是从小就给人家做奴婢的,这辈子也没想过从侯府这样的地方逃走。
更别说是被自家姑娘带着逃走,这事情远超出她短短十六年人生的所有认知。
“不回潞州,我也没想好去什么地方,总之先离开这里。”卫灵川对后续暂时没有明确打算,但这侯府问题太大,她是决计不会待下去的。
以她如今的武功和傍身的热武器,护住一个霜芽与她一同行走江湖没什么问题,总比将来面对那个狠辣的侯爷强上百倍。
“你听着,我明日会跟夫人一同前往天佛寺,途中我们先去乱葬岗调查绣蕊的死因,之后再去天佛寺进香,我会在路上找机会假装意外摔落山崖,到时我示意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卫灵川双手按在霜芽的肩膀上,“我们会以意外坠崖失踪被报至官府,到时你我改换身份,就此从侯府脱身。”
霜芽一脸茫然地点头,直到卫灵川开始收拾细软才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略有些混乱,却又觉得似乎不是坏事,毕竟这侯府太可怕,她也怕自己哪天会变成下一个绣蕊。
姑娘剑法那么厉害,肯定能保护好自己!
霜芽在心中反复这么想着,终于成功给自己洗脑,加入到收拾细软的阵营中。
这个夜晚,卫灵川睡得很安生,但霜芽失眠了。
她瞪大眼睛看自己周围的其他丫鬟们,大家睡在一张炕上,就如同她从小习惯的那样。
离开?那以后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霜芽在月色下迷茫着,那是她从未设想过的人生。
……
直到从恒春苑走到定安侯府正门,卫灵川才意识到自己还没看过这座侯府的门脸到底长什么样。
毕竟她进府那天是晕着被人抬进去的。
于是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侯府布局不过如此,门头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于是她带着霜芽坐上侯夫人后面的那辆马车,一路上观赏着白日里的易州城。
“来了那么多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城里的模样。”卫灵川看着热闹的街市,“还挺繁华。”
“比咱们潞州繁华多了!”霜芽也朝外面看,“但感觉巡逻的士兵也多。”
“毕竟离京城很近,为了安全。”卫灵川放下帘子,按照她对易州城布局的粗略了解,这次走的是东门。
出城后,喧嚣声渐渐散去,路上也冷清下来,卫灵川观察周围的农田,易州这一带主要是种小麦,此时正是小麦拔节的时间,能看到幼穗渐渐窜出头来。
小时候她特别喜欢在塬上疯跑,三四月小麦拔节时更是有一群群手欠的小孩从麦地边上薅走几根正在拔节的小麦插在其他小孩头上,紧接着被父母狠揍一顿。
因为小孩子不懂什么叫插标卖首。
而此刻路边就有跪下的少男少女和中年妇女,头上插着草标,显然是日子已经过不下去。
春日农忙时,却有许多人已经等不来夏日的丰收。
过了大片的农田便到了一片荒凉之地,隐约能看到远处的坟茔零落分散。
“到了。”卫灵川对霜芽说,“你要跟着过去吗?如果害怕就别去了。”
霜芽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
于是梁毓秀带着兰月和两个粗使婆子,卫灵川带着霜芽,一行六个人踏着荒草丛生的土地步入乱葬岗。
绣蕊的坟是新坟,在这乱葬岗中有坟茔的墓本就不多,新坟更是少见,于是她们很快就找到了埋着绣蕊的地方。
粗使婆子扛着铁锹开挖,卫灵川则取出一套验尸工具。
她不是法医,但经常接触法医,有时候还会被喜欢看笑话的法医邀请去看两眼解剖经过,所以属于见过猪跑的那类人。
不过没动手操作过不代表她看不懂尸检报告,所以卫灵川觉得她还是有一定概率能分析出绣蕊的死因。
除非她的死法特别复杂。
等绣蕊的尸体被从那一卷草席中搬出来时,卫灵川觉得自己手中的工具是多余的。
她心中一股无名火升腾而起,几乎是暴躁地掀开了绣蕊下半身已经有些腐烂的破旧裙摆,果然看到遍布伤痕的躯体。
“夫人,你还是别看了。”她深吸一口气,打算用身体挡住梁毓秀的视线。
这对她而言或许太过残忍。
绣蕊对于自己来说只是个陌生人,但她却实实在在陪着梁毓秀长大再到嫁人。
“你不必挡着……”梁毓秀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方才已经看到了。”
卫灵川沉默了,这样的场面,在场的人里怕是只有霜芽和兰月完全看不懂。
那两个粗使婆子将人挖出时便在叹气,显然是看出她的死因。
“兰月,你带着霜芽去那边。”梁毓秀强行稳住自己的情绪,示意兰月她们不要过来。
她们还小,不该看到这种场面。
“夫人,绣蕊应当是被人送去了那间废弃院落。”卫灵川此时已经彻底想通其中的来龙去脉。
难怪任务是在废弃院落触发的,因为绣蕊就是被活活在那里折磨死的。
她是被方崇新送去“犒赏”那伙私造火器之人的。
甚至她很可能不是第一个,若是方崇新回来,她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难怪侯府中养了那么多的通房。
难怪外面的传言是侯府每年保底要死一个通房。
这分明是方崇新自己心肠歹毒所作的恶,却被编排了一个妒妇的名头安在梁毓秀这个侯夫人身上。
卫灵川头一次清晰感受到自己遏制不住的杀意,她想亲手杀了方崇新!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豺狼般的人。
梁毓秀颓然跪在绣蕊的身边,慌乱地用手为她整理好已经开始腐烂的衣裙。
“都怪我,若我当时强硬一些不答应他收你做通房,你就不会遭此劫难。”
“都怪我,我不该以为他起码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你好一点。”
“都怪我,怪我当初嫁给这个黑心肠的豺狼!”
梁毓秀的眼泪滴落在绣蕊早已没了血色,青灰一片的胳膊上,再顺着胳膊渗入土壤。
卫灵川有些无措,她也不知道此刻应当如何安慰梁毓秀。
其实这一切都不是她所能掌控的,但确实是她没有保护好自己身边的人。
先是绣蕊,又是云霞。
梁毓秀的心理防线大概已经彻底崩塌了。
【系统提示:任务已完成。】
【任务奖励:民心值50点】
卫灵川看着弹出的系统界面,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这五十点民心值在此刻更像是讽刺,因为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在凋谢后也不过是一个冰冷的数字。
定安侯府到底害死了多少人?卫灵川根本不敢想。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甚至没有人会去记录。
“夫人,我们该走了。”卫灵川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她们在这里已经耽误了半个时辰,若是停留的时间太久就很难在城门关闭前从天佛寺回程。
梁毓秀原本是打算确认绣蕊的死因后去天佛寺给她做场法事超度。
见梁毓秀没有动静,卫灵川自己动手将她扶了起来。
“夫人,你取她的随身物件用来超度,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只有让她早登极乐。”卫灵川劝道。
梁毓秀恍惚着取下绣蕊身上尚未腐烂的荷包,小心翼翼揣进自己怀里。
卫灵川指挥两个婆子重新将绣蕊葬回去,自己将梁毓秀扶到远处交给兰月后也过来帮忙。
她的内力深厚,力气也大些,很快便将坟茔重新堆好。
兰月先扶着梁毓秀上马车,卫灵川跟在后头,心情五味杂陈。
这一趟出来的所见所闻让她彻底下定决心,一定要想个办法手刃方崇新那个王八蛋!
实在不行就一梭子突突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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