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青云居高临下地望着,崔池半跪着,为护着腰间的伤口,只能半弓起腰。她睨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像烛芯里飘出来的一抹烟,而后走上前去,硬撕下半截衣角,捂住崔池的伤处。
血顺着衣料洇了岑青云一手,她略使了些力气,听得崔池嘴角逸出一两声痛呼,她便又不自觉地松开。所幸一旁神龛前尚存半坛残灰,攥起一把香灰捂上去,终是止住了血。
“我从不曾怨过你什么,阿昭。”崔池惨白着脸色,眼波映出飘颻风雪,活像精怪艳鬼。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手却攀着拽住岑青云的衣袖,以一种将溺之人攀住浮木的姿态,留下一个沾着血色的掌印。
“我只求你,不要丢下我。”
她弃他如敝履,桩桩件件,不过只为求他生。他却寸步不离地,只求与她同死。
岑青云被他这幅模样怔住,胳膊却下意识地圈着他,伏在他耳畔,道:“此行恐向泉台,崔子渝,你不必跟来的。”
她竟将谋算和盘托出:“肃州四处旧部当有十万之数,重整旌旗,再起鼓纛,未必不能与成徽之一较。”
崔池静静地听她说完。
“只是我尚不明我阿父阿母为何而死,区区一个成徽之,不够。”
为着血海深仇种种,她可以等,亦可以忍。
崔池将额头靠在她颈窝,默然许久,岑青云却觉得他应当是哭了,滚烫的眼泪洇湿衣领,泛着血一般浓稠的腥腻。他的呜咽渐而变成压抑下的哭号,仿佛积年的苦痛只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
他从前所谓的坚不可摧,在一夕之间化为齑粉。
次日晌午时分,岑青云与赛瑛动身前往东突厥王庭,这一路辽远且寒苦,越往西走,风雪越大,几乎是折腾了约有月余的脚程,才堪堪抵达松漠城。
一行人在松漠城外的馆驿下榻,郑行易照例领着几十人出去巡视了一番,待得诸事齐备,岑青云才敲了敲赛瑛公主的屋门。
此行她与赛瑛并不曾搭上几句话,偶有碰面的时候,也只是不痛不痒地问候一句。岑青云虽觉得这位公主与传闻中的刁蛮骄横大有不同,仔细一想便只感慨两句传闻不实,如此罢了。
赛瑛此次入京并无亲卫随侍,与她一道而来的惟有两个贴身侍婢,一个老嬷嬷,另一个年纪瞧着略轻一些。岑青云连敲了几下门,都无人应声,她正欲转身离开,便见赛瑛身边的小丫头十分慌乱地开了门。
岑青云瞧她神色不大对劲,于是问:“这么着急做甚么?”
她瞧了一圈,并不见赛瑛的身影,又问:“公主出门了?此处不比京城,四方胡人皆聚于此,公主出门应当知会我一声才是。”
小丫头磕磕巴巴地,似是不大会说汉话,岑青云耐心等了好一会儿,见她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直接用突厥的土语问她:“公主何时出的门?”
小丫头先是一愣,而后才道,公主约莫半个时辰前出的门,不过是去集市采买些胭脂水粉,不消多时便回来。
岑青云挑了挑眉,道:“既如此,待公主回来,岑某再来也不迟。”
驿馆内外驻守的皆是岑氏亲卫,郑行易依着岑青云的吩咐,将驿馆围得水泄不通。见岑青云下了楼,郑行易连忙迎上去,道:“阿兄托人送来口信,他已将肃州一切安排妥当,不日便可与殿下会合。”
岑青云蹙起眉:“他一人来此?”
郑行易道:“经太妃牵线,此事有贺兰家相助,阿兄一行人太过惹眼,因而混入贺兰家商队,才算妥帖。”
岑青云却沉思道:“贺兰家……”
贺兰氏本是陇西郡望,荒帝朝时,贺兰思羽领云中都护一职镇守漠南,然未几室韦与突厥俱起兵,室韦败退,突厥吞并契丹后意欲南下,贺兰氏阖族成年男子俱战死定襄城,先帝追封贺兰思羽为定北侯,世代领兵驻守云中。
三年前贺兰思羽之子贺兰瑱壮年而逝,一应族产家业由其长子贺兰煦承继。这贺兰煦素有铁面之名,为人刚直堪啻冷铁,从无曲折,今次却能得他助力,实是奇也怪哉。
岑青云并未多言,寻常嘱咐了几句,而后道:“你领着几个得力的人,去寻一寻赛瑛公主。此处鱼龙混杂,她这样贸然出去,我不放心。”
初春时节的气候,阳光焐在人身上,泛着一种寒浸浸的暖意。岑青云推开屋门时,崔池正半靠的窗沿边,随手洒下一把黍米,便有一群雀鸟围了上来。听得岑青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眉目舒展。
岑青云歪倒在一旁的软塌上,道:“一路昼夜兼程,已有好些日子不曾阖眼了,幸有你在此处替我守着,我歇一歇。”
这几日崔池被郑行易安置在辎重处,二人轻易不得见面,偶有见面的时候,也得避人耳目,连话也说不上一句的。
此时崔池执着浸了热水的锦帕来,岑青云伸手去接,目光却瞥向他背后,街角铺子的后头只露出半截人影,她竟清晰地瞧见一双眼睛,翠绿的,泛着冷铁一般的光。
岑青云觉出些许不对劲,刚将身子朝屋内侧了侧,窗外那人便也不见了踪影。
她实在是乏了,枕着崔池寐了近两个时辰,醒来时竟已是日暮。她披了大氅出门,郑行易迎上来道:“公主不曾回来,派出去的人说,公主方才在西市观圣火祭,他们也劝那地方人多杂乱,不宜久待,公主却执意不回。”
“因殿下歇着,也不敢惊动,只能远远守着,方才却来报称跟丢了人,四处遍寻不得,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封了街市,只能来请殿下的批示。”
岑青云蹙起眉,骂道:“好糊涂的混账羔子们,她既不愿回,或捆了或绑了,难道你们就没法子叫她回来不成?若找着人便罢,不然定叫你们赔上脑袋。”
说罢,便急匆匆地拢了外袍,径自牵了快马出门去。西市坊门前人流如织,岑青云只得将马留给郑行易,徒步进去寻人。四处行走人群皆着红衣红袍,面上罩着朱红鹰面,围在祭坛四周,像一群血淋淋的秃鹫。
祭台四面共八盏十尺有余的圣火,煌煌火光上冲云霄,甚至将天边的朱赤霞彩都衬得稀薄无色。摩肩接踵的人潮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岑青云困在其中,她不曾见得赛瑛,于是只能在网中挣扎着向前,往那人潮的正中行走。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暴呵,进而人潮齐齐往前扑,岑青云一时不察,脚下不稳,一个趔趄便要往前栽倒。适而有人伸手拉了她一把,道:“当心。”
岑青云侧过身,下意识拧着那人的手腕往前一抵,另一只手拔了短剑横在腰前,可在看到鹰面下的灰绿色眸子时,她几乎是一怔。
熟悉的,翠绿的,苍狼一般的眸子。
还不待她开口,这人便朝她颔首微笑,也不计较她行动失礼之处,只举起右手握在胸前,轻轻弯腰,而后便顺着人潮往前去了。
岑青云隐约见着街角处闪过一个人影,那模样身形倒十分似赛瑛,只是一旁不曾有她惯常带在身边的老妈妈,便存了疑心跟上去。她逆着人潮七拐八绕了半晌,终是耐不住,上去擒住那人的手腕。
揭了鹰面与兜帽,果真是赛瑛,只是她双眼通红,侧颊上还有个带着血丝的巴掌印儿。见了岑青云,立时便撤步要跑,却遭岑青云横腰掐起,行至坊门外,扔到马背上,快马赶回驿馆去了。
入了夜,因祭仪不曾结束,主街依旧喧闹不止。驿馆内,四处皆立着执棍棒的军士,中堂庭院内五花大绑捆着赛瑛身边的老妈妈并小女使。
几名武婢强压着赛瑛,郑行易来来回回打着圈绕,终是忍不住,凑到岑青云跟前,道:“殿下这又是唱的哪一折?实在是叫我脑袋想破了也并不明白的。”
岑青云端着杯盏,一饮而尽,蒲陶酒初入喉时略有酸涩,细品之下的甜味竟带着苜蓿气息。她眯起眼,瞧了赛瑛半晌,才问道:“和亲本是苦差事,你又何必冒名顶替,这又算不得什么巧宗儿。”
她甚至不曾屏退众人,在场诸位皆是一惊,偏生这罪首竟像无事人一般,只是语气十分平静地道:“我不曾同你有什么仇怨,你为何空口白牙地污蔑我?”
岑青云放下酒盏,露出一个十分宽慰的笑:“胆气不小,竟比那正主儿还要强上许多。”
她站起身,挥了挥手,郑行易便识相地领着一干人等退下,岑青云缓步走到“赛瑛”身后,勾起她的衣领,缓缓往下褪,露出几道深褐色的旧疤痕。
“我从前见过阿史那赛瑛,那时她不过襁褓婴孩,我也只是垂髫幼童。若论起细枝末节处,必是不大记得的,只一点我倒依稀有些印象,阿史那赛瑛左手小指天生残缺一节,她向来自视甚高,必不会透露此等短处,这才叫你露了破绽。”
“若她再狠狠心,临行前将你的指头也砍下一节来,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只得任你辩驳了。”
“赛瑛”却轻轻地哼了一声,道:“你莫要拿这等无人知晓的秘闻说事,难道凭你说甚,便都是真的不成?”
她托起“赛瑛”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她脸上的巴掌印,若有所思道:“你虽貌比天人,不曾辱没阿史那赛瑛的美貌名声,但只瞧这脖颈后一道又一道的晒痕与伤疤,便知你不过是罪奴出身,常年套着枷镣劳作。”
“这巴掌扇得不轻,只是手印却不大,像是个不知分寸的年轻女郎动的手,竟连戒指也不知道摘下,平白叫你划破了这样好的一张面皮。”
岑青云略微使了些劲,捏得眼前人的下颌处泛起青白色,她却从她眼中不曾看出半分示弱的意味,眼神倔得好似那刚出生的狼崽子:“草原儿女,哪个不是风吹雨淋着长大,这些伤疤,都是我贪玩擦伤的。”
岑青云却笑道:“阿史那氏自称是天狼后人,王庭内外皆设狼纛,可汗子女凡男过十二女过十五,便得拔下草原上最凶猛的狼的狼牙,以示阿史那氏为群狼之首,天命之归。这拔下的狼牙便是王族的荣耀与象征,亦有可汗亲手刻下名姓,轻易不会摘下。你既咬死不认,不如拿了你的狼牙来,我一看便知了。”
“赛瑛”一时噤了声,岑青云也不意外,只是道:“想是阿史那赛瑛倚仗权势,不愿受奔波劳碌之苦,威逼利诱了你去替嫁。只是那时不曾有突厥如今之乱情形,现而境况你知此行定是有去无回,本欲寻机逃亡,却遭了身边眼线察觉,传信予阿史那赛瑛,千里迢迢了跑来给了你这一巴掌。”
岑青云松开手,带着些许怜惜地拍了拍“赛瑛”的侧颊,听得她半分也不觉疼似地道:“你并无十分的证据,我不认你说的话。”
岑青云却耸耸肩:“你认不认又有甚要紧?只怕我今日一刀了结了你,再寻个替你的,也是一样的结局。”
她存心留了半句。
也是一样的结局,惟有一条死路的死局。
岑青云看出“赛瑛”心有不忿,也不再废话,理了理袍袖,道:“我劝你莫存什么蠢心思,老实走完这一路,指不定有你自己的机缘造化。若再有下次,我便割了你的舌头,挑了你的手脚筋,看你还拿甚么跑。”
许是岑青云这一句恐吓当真起了效用,后几日赛瑛果真老实本分起来。据看守她的武婢来报,赛瑛每日饭食寝卧一如往常,只不像从前赶路时那般惦记着街市上的热闹,竟连房门也不出一步了。
“那她每日都做些甚么?总不至于坐在屋里干瞪眼罢?”
岑青云问罢,又对崔池道:“你尝尝,这是马奶泡的软酪。”
崔池接过她递来的小碟,尝了一口,眉毛眼睛都皱成一团,岑青云笑道:“这味道你怕是吃不惯的,下次再买旁的。”
郑行易瞧着她同崔池说罢了话,才答话道:“她虽不出门,却整日坐在窗边,瞧上了什么,便使唤人四处跑腿,不是要东街的毕罗,便是要西市的三勒浆,一日要上十来样也是有的。”
岑青云又尝了几口软酪,道:“她要甚么,只管去买来便是,也不值几个银子。”
郑行易应了一声,又道:“若算算日子,咱们眼下在松漠城是否耽搁太久?”
岑青云瞥了他一眼:“你急甚么?你阿兄正往此处赶,只因春日风沙大,商队不好行进太快,你莫不是连他也不顾,只想着应付差事?”
郑行易道:“我本是为殿下着想,皇命在上,若真误了定好的时日,又该揪扯不清了。”
岑青云只道:“将在外,君令自可不受,加之他们此时正等着听我战死的好讯息,谁还来管这些。”
她话音方落,外头便起一声巨响,而后四面都喧哗起来。郑行易开了窗,探出脑袋去瞧,见着驿馆后院马厩处燃起冲天火光。
“殿下!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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