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和书拎着药包,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袁氏吃了几副药总不见好,仍旧咳嗽头疼不断,却再不肯叫人上门看诊。他心里焦急,今日便去了城郊一个知名的老大夫家中,苦苦哀求之下,对方才同意在没看过病人的情况下开了个温补的方子。
谁晓得,就在回城的路上,经过一棵梧桐树下时,忽然有人用麻袋套住了他的脸,对他拳打脚踢地揍了一顿——但都没有落在脸上和手上。
故而袁氏见他回来了,也没能察觉出儿子的异常,闭着眼睛仍旧躺在床上装头疼。
“娘,我今日找了老大夫新开了一副药,您再试着吃一吃,说不定明日就好了。”他宽慰了一句,将药包递给家里买的小丫鬟,又亲自从茶壶里倒了水,想端给他娘喝。
袁氏却不怎么领情:这死小子,孝心倒是一等一的,可一听她提起碧荷就顾左右而言他,半点不肯应下。
今日都什么日子了,再不定下来,碧荷一家只怕就要找上门来要说法了!
要说也是袁氏装病的缘故,两个人都被拖在家里,故而一直没能听说陈府的那一通闹。
袁氏此刻却不知晓这些,没好气地将杯子一推:“我一个老婆子,渴死也无妨!只要瞧着你成亲了,娶了靠得住的媳妇,我就是立时死了也心满意足!”
这样的话齐和书这几日没少听,他早也已经习惯了,并不反驳他只有三十七岁的“老婆子”娘亲,可要让他放弃青娆,他是狠不下决心的。
难以想到解决的办法,他索性就选择逃避,不去想青娆的处境,但也不理会他娘的无理取闹。他总想着,或许最终他娘还是没能拗过他,那他和碧荷的婚事也就作罢了。到那时,他仍旧能够和青娆和和美美地度过余生。
但今日又与往日不同,齐和书胳膊上带着伤,袁氏猛地一推,他就没拿稳杯子,茶水全洒在了他身上。
袁氏素来最心疼儿子,哪怕晓得这水早成了温水,还是忍不住青筋直跳地蹦了起来,掀开他的袖子一看,没瞧见烫伤的痕迹,倒看到几处淤青。
“天杀的!这是哪个小畜生打了你!你告诉娘,娘不把他们一家子关进牢子里去绝不罢休!”袁氏气红了眼睛,心疼得不得了。她的和哥儿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自来家里什么重活都不让他做的,这眼看着就要府试了,伤他的手,岂不是要断他的前程!
实然郑安动手的时候是起过废了齐和书的手的念头的,但想起青玉的叮嘱,到底没敢自作主张。他当齐家护卫这些年,下黑手的事没少干,反正养父和他都是孤家寡人,可庄家却是一大家子……真惹出大仇了,日后怕是给岳家那里添无尽的麻烦。
齐和书没吭声。
虽然被蒙了头,但他也不是傻子,从对方的拳脚功夫就能猜出两三分——这个节骨眼,和他有这种仇的,除了庄家还有谁?出手的人,是郑安没跑了。
作为大女婿的郑安都被气成这样要对他打黑棍了,可见庄家这几日受了多少委屈……
齐和书本来不肯往深里想,但他娘这一番哀嚎,将他所有的心思都重新翻了出来。
他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了:郑安这一出手,代表的是,无论他能否说通母亲,庄家都不会再把女儿嫁给他了。
“娘。”齐和书没答她,只是抬起眸子,脸色十分难看,几乎是一字一顿:“您不是病了吗?”
……
齐家母子的僵持没有持续太久。
这日齐诚回来时,面色阴沉如水,袁氏被儿子戳穿了装病,二人大吵一架,正准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当家的哭诉,见他如此神情,心就揪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外头出了什么事?”
齐诚看了他一眼,闷不做声地坐下喝了好几盏茶,叫袁氏看得直拍大腿:“都这个时辰了,喝这么些茶,夜里你要睡不……”
“今日去铺子里,万宝说奉了夫人的命,先替我顶一顶外头的差事,等我将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再去铺子里。”齐诚开口,截断了她的话。
袁氏愣住,有些不可思议:“大夫人不是从来不插手老爷置的那些家业吗?她把万宝派来顶了你,也不怕老爷发怒?”
闻言,齐诚苦涩一笑:“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搬出了老爷,万宝仍然不退半步……恐怕,这回的事,老爷也是点头了的。”
袁氏咬了咬牙。到底夫妻一体,大老爷对大夫人虽然算不得疼爱,却一向很是尊重。大夫人也从来不在外头做打大老爷脸的事,如今不声不响地将齐诚替换了下来,更像是在警告他们家。
“咱们家的事?咱们家能有什么事?这不是正要办喜事了吗……”她讷讷地道,却是越说越心虚。说是喜事,可她那个倔儿子却是半点不肯松口,耽误了好几日,碧荷请了大夫人出面,也是有可能的。
齐诚做事却没有这么心存侥幸,他叹了口气,将打听到的事说给她听:“……闹得沸沸扬扬,现在都在说,你在府里的丫鬟里挑三拣四,故意打大夫人和四姑娘的脸。”
袁氏一听,腿都软了。
她的确是看见了碧荷后生了换人的心思不假,但她也没敢在外头张扬说她原本想提的是庄青娆啊!
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
那庄青玉,怎么敢当众将碧荷打了一顿,那碧荷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想不开去跳湖?
她只觉得眼冒金星。他们家虽说是脱籍了,可在外头生存靠的全是陈家的余荫,供养齐和书读书,光是回乡应试吃住的费用就花了十余两,更不用提每年给先生的束脩节礼……若是没了陈大老爷的看重,他们去哪里捞银子,一家子日后可怎么活!
说白了,大老爷和大夫人手底下并非只有他们一家得力的,不过是当年她家齐诚救了老爷,这才有了这样机缘。
可地位悬殊,救命恩情早用脱籍和陈家这些年的青睐抵消了,如今为了儿子的婚事将陈府里闹成这样,就是陈大老爷念旧情饶过他们,大夫人那一关却不好过。
齐诚见她神色不似作伪,这才信了媳妇没有蠢笨到故意在外头说他家瞧不上庄青娆。
“罢了,明日一早,你就带着和哥儿进府里去给夫人赔罪。”齐诚当机立断,再不纵容家里这些时日的胡闹,“这一次去,一定要把和碧荷的婚事定下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选择了碧荷,就不可能再回头去求庄家。且庄管事的为人他知道,恐怕此刻即便他们心意转圜,对方也不会再答应。
大夫人和四姑娘之间,自然还是以大夫人为重。
……
门外,齐和书面色惨白,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
夜色低垂,陈府外院回事处的管事熟门熟路进了外书房。
隔着帘子,隐隐瞧见大老爷正负手立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来人了都未曾发觉。他悄悄地和书房的小厮打听,得知大老爷这样时不时走神的情形已经有好几日了。
他微微松了口气,不是撞上老爷心情不好便好。
“禀老爷,门房上来报,大姑爷着人送来了一封帖子,道后日一早要登门拜访。”管事弯着腰,拱手将烫金的帖子呈上。
陈弘章回过神,展开洒金线笺,入眼的便是周绍龙飞凤舞的大字。
他拢起了眉头。
英国公府虽然远在襄州府,但他和这位大女婿碰面的机会却不少——他是太子年幼时的伴读,情分甚笃,一直很得东宫看重,进京办差是常有的事。
饶是如此,岳婿二人却也算不得亲近。
一方面周绍到底贵为宗亲,身上的傲气不比那些斗鸡走狗的纨绔少;另一方面,他私心里想着,或许也是有当年沈氏没有及时将母亲去世的信儿递去襄州,以至于元娘没能赶上祖母出殡心中一直有埋怨,这两年里和娘家来往得都少了的缘故。
若是因为后者,反倒能佐证夫妻二人情分不浅,叫他心宽。
长女出生时,他是初为人父,故而到底和别的女儿不同。
他对元娘,一直很有几分真心的疼爱。
当时选定周绍这个女婿,因着宗室规矩大,他也是考虑了又考虑,但周绍实在一表人才,又是太子心腹,可谓前程远大,论起小儿女的脾性,也是颇为相合的,他这才点头应了这门亲事。
但如今,长女却是在国公府坏了根底,眼看着人就要熬不住了,届时只留下一个尚不知事的幼子,叫人揪心不已。
这些时日,沈氏在他耳边不断哭诉他母亲挑的这门亲事害了元娘一辈子,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过动摇和后悔……
深吸了一口气,陈弘章又忽然问:“这帖子是什么人送来的?”
“是个宫里的内侍呢。说是国公爷这几日一直在东宫侍疾,都不曾回过京城的别院。”
襄郡王和英国公作为宗室子弟,虽然藩地在襄州一带,但在京城也是有御赐的别院的。按照规矩,若是英国公在别院住,身边是不能使动内侍的。
“知道了。”陈弘章颔首,管事便弯着腰退下,独留他一人看着手里的帖子,眸中神色渐渐幽深。
四娘前几日石破天惊的一番话,现在还在他耳边作响。
而眼下这样风口浪尖的时候,旁的宗室唯恐避之不及,周绍却寸步不离地在东宫侍疾,当真是因为君臣之义?
还是……过人的胆魄和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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