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亲

一顿平常的晚餐,是何弦曾经求而不得的。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前,他也不曾放下过憎恨去看这个普通的女人,所以看到的只有歇斯底里。

“干嘛非要去打麻将?去跳个广场舞不好吗?”说完他才想到,那时的广场舞似乎还没有特别流行,母亲那一代人,七八十年代开始进厂,那时都还是小姑娘小伙子,直到现在,才吃饱饭不久,别说广场舞了,平时去广场溜达也只是在节假日的时候。

“我哪会跳舞?再说,打麻将偶尔得点给你加加餐不好吗?”

“那输了呢?”

这个时候的姜巧,是说不过何弦的,文化程度和阅历都比不过。那时的姜巧,可怜没人能理解她,嫁给何毅然,不过是家里人的安排,嫁给了工人,自己也能进厂当个工人,总比在乡下结婚生子的好。所以他们没多少感情,在她陷入低谷时,只能自己消化。但当时,消极的情绪,弥漫整个厂区,相互的排解,最后变成了极端的情绪,所以她最后选择了麻痹自己,至少在牌桌上时,不用去想其他的。

虽然遇事先发疯,是他后来的处事心得,但面对至亲,他还是念旧情的。

短暂的沉默。他吃完后收拾好碗筷,拿去水池洗好后,就回房间写作业了,留姜巧一个人在客厅反省。他知道母亲这个时候是不会去想他说的话的,在他眼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不出什么理来。只是儿子突然变得主动交流,让她有些许触动罢了。

何弦坐在书桌前,翻看当晚的作业,然后,决定趴桌子上眯一会。这一天的经历,让他感觉精疲力尽。十三岁的他,会害怕作业写不完,第二天不仅会被老师问话,更害怕抓到走廊批评,被隔壁班看到。青春期的男孩子,总是特别敏感。

但现在三十八岁的他,谁都不怕了。并且,不是他不想做,是真的看不懂,虽然过去他在初中时的成绩很不错,但是毕竟时隔太久,现在的脑子,也没有那时好用,这并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

小时候觉得写不完作业是天大的事,长大后才知道,天根本懒得理你。所有的事,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卧室里的风扇呼呼作响,夏天的夜还是过于炎热了。楼下的虫鸣声,果然是小时候记忆里的。

小憩了一会,就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何毅然回来了。

“何弦,出来!”

他揉了一下自己发麻的手臂,打开了房间门,一股酒气铺面而来。

“干嘛?”

喝醉的何毅然,自然也不懂是为什么叫他出来的,只是习惯了发号司令,就像狗主人回到家,要是小狗没摇着尾巴出来迎接就不行。

“你有事说事,没事就别打扰我学习。”

“哟,今天长本事了?”这倒是激起了何毅然的兴趣,那种表情和语气,他从未见过。

“对,本事可大了。你最好有事。”何弦当然不会再惯着他,这次回来,收拾何毅然也是他的目标之一。他对父亲的怨恨,在之后的生活中逐渐减弱,不是因为他圣母心,而是见的人多了,开始明白这时候的父亲是因为什么而变成这样。在四年级之前,他有过短暂的幸福童年的。父亲觉得,是自己的功劳,让姜巧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并且能拥有个可爱的孩子,比许多工友都幸福了,那些虚荣令他满足,所以他愿意向他们散发善意。而后来的变故,他没有能力再去做什么,曾经他为了姜巧下岗的事,去苦苦哀求领导,送礼,请客,低声下气,都无济于事,还遭到领导的鄙夷,这让他自尊心受挫,也让他开始怀疑起原来的价值观,他退役后,就安排进了厂,十多年工龄,也算老员工了,结果,他们创造了时代,时代却抛弃了他们。

他能理解了,但是不原谅。

“我他妈的……”父亲突然像疯了一样,边骂边去拿扫帚,准备教育这个不孝子。

而何弦走到大门口,打开了房门。

“你他妈站在那里干嘛?关门进来,今天我要教教你怎么跟老子说话。”

母亲看着一触即发的父子俩,虽然习惯了,但还是会心生害怕,儿子怎么说都是自己亲生的,会心疼,但很难去做什么,不然何毅然连她一起打。她不是没有想过带儿子离开这个家,可她不能,没有文化,没有技能,他们离开这,就没有地方可去,至少在这里,有饭吃,有房子住。何弦又何尝没埋怨过自己的母亲太懦弱,但那时实在太小,自己也无能为力。

“开着门,让大家听听你怎么教育儿子的,都来学学。”他倚靠在门框上,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怒火中烧又不敢向前一步的父亲,他太清楚了,这样的男人,只敢窝里横,要是被别人知道他在家经常打骂妻儿,肯定会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有损他的形象,所以他不会在人前表露这一面。可过去,小何弦只敢躲在桌子下,祈求母亲能帮帮他。

“你进来,我不打你。”他把扫帚扔到一边,瞬间感觉他清醒了一半,是被气的。

“我不进,等下你打死我。”混社会的这些年,他除了学会发疯,还学会的阴阳怪气。他知道,当一个放下素质、道德,甚至生命,对方就会害怕了。“你要教什么,就在这里教,我听得见。”

何毅然顿时想不出什么话,本来也没有什么话,仅仅只是发泄情绪,现在无处可发,他也不知道能作何反应。

“如果你不教了,就快去洗澡,休息,不要在这里发疯。等明天清醒了,我再和你聊聊。”

父亲脑子乱了起来,什么时候儿子能指挥自己了?“可能真的喝多了。”他说服自己是酒精的问题,然后乖乖去洗澡了。

何弦关上门,重重吐了口气,果然都如他所料。他看到母亲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清澈又令人心疼。这个笨女人,她本该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回到房间,他从书柜里拿出相册,翻出小学毕业照,那是他唯一一张和李辰夕的合影,虽然合影的人有点多。在之后的很多年,都是这张照片在黑暗中支撑着他。后来,在一次人口拐卖的转运途中,他逃了出来,所有行李都跟着没了,包括这张照片。

“夕夕果然是最好看的。”他看着照片,禁不住地笑,想起当时排队时,矮矮的他硬是要挤在李辰夕身边,整个队形到他这里就缺了个口。但同学都习以为常了。

看完照片,又去翻同学录。李辰夕娟秀挺拔地字,工工整整地写着:

祝阿弦今后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非常简短,和他们曾快乐的时光一样短,不仅短,还客气,语气像个中年男人一样无趣,这令他不满了很多年。但又是他遗物中为数不多和李辰夕有直接关系的物品,当然,这一页,也和照片一起遗失了,之后只存在记忆里。

这时候,姜巧敲了敲房门,“崽,现在晚了,收拾收拾准备洗澡睡觉了。”

“哦,好!”他也正有此意,想到明天要六点半起床就头疼。但是以前他不头疼,每天都是上学积极分子,爱的力量无法估量。

太久没有这么安稳地睡在床上了。前一晚,他还是站在悬崖边上,绝望地回顾完自己悲惨的一生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一切的不愉快,像坠落时经过耳边的风一样全部抛开了……

木板床、凉席,发出吱吱呀呀响的风扇,都给他带来了久违的安全感。

“原来真的有重生啊!”他惊喜又害怕,怕一醒来,都是一场梦。

如果不是梦,他决定明天就要找李辰夕,青春期时因为心虚躲着他,现在李辰夕都能叫他叔了,叔可不怕。

“但是,要和他说什么呢?”虽然之前因为避嫌,他们很少有交集,但是每次只要他去找李辰夕,都不会被拒绝,只不过是自己不敢同他说话了。

“哎呀睡觉,不管了,我还怕他个年轻崽?”

不为还没发生的事焦虑,也是生活教会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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