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夫,世子他可有恙?”
扶观楹轻轻用绢帕擦拭玉珩之苍白得没一点儿血色的脸,忐忑询问道。
屋外雨声潺潺,里头弥漫苦涩药味,气氛沉重安静,好似萦绕着一股死气。
听言,大夫垂首,久久不语。
扶观楹心口一紧,闭了闭眼,说道:“屋里没旁的人,无须顾忌。”
张大夫面露悲痛惋惜,摇摇头,压低声音:
“世子殿下他脉象微弱无力,元气衰竭,药石无医,纵有人参等贵重药材吊命......也至多仅有半年可活。”
扶观楹两眼一黑,如遭晴天霹雳,未料意外来得如此之快,快到她不能面对。
“真的没办法了?”扶观楹不死心。
张大夫跪地,束手无策:“老夫无能。”
话音一落,只听两声微弱咳声。
“世子,你醒了。”扶观楹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玉珩之低声道:“嗯,楹儿,扶我起来。”
扶观楹小心翼翼搀扶玉珩之坐起来,将软枕放在他背后供他依靠。
张大夫惭愧:“殿下,老夫无能,请殿下赐罪。”
玉珩之咳嗽着,下巴嶙峋,眉眼间俱是深深的病气。
他缓缓开口,嗓音温润:“张大夫,起来吧,这些年你为我奔波劳累,让我得以苟延残喘两年,已然尽力,你不仅无罪,还有功劳。”
张大夫起身,愧疚到极点。
“张大夫,关于我的病,请你务必守口如瓶。”玉珩之缓缓道。
“请殿下放心。”张大夫是玉珩之心腹。
大夫告退,扶观楹目及玉珩之瘦骨伶仃的样子,再也忍不住情绪,眼圈通红,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
玉珩之温柔地揩去扶观楹的泪水,笑道:“哭什么?”
扶观楹不说话,泪眼朦胧,惹人生怜。
玉珩之安抚道:“莫哭了,我生来体弱,病体沉疴,本就短命之人,如今多活两年,多亏张大夫的医术,也少不了你的细心照顾,我已知足。”
“世子,我不想您死。”扶观楹哽咽,攥住玉珩之的衣襟,泪水沾湿他透明一般的脖颈皮肤。
扶观楹虽为玉珩之贴身侍女,但玉珩之却待她极好,主仆关系甚笃,也不让她以奴婢相称。
玉珩之咳嗽,胸腔起伏,好笑道:“楹儿,你说得好像我马上就要病死似的,还有半年,不过,咳咳......”
“我总归是要走的。”他很平静,小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注定英年早逝。
“离开之前,我有些担心你。”玉珩之咳嗽。
玉珩之回顾往事,担忧道:“这四年你始终陪在我身边,若是没有你的照顾和鼓励,也许我早就忍受不了这病痛之身......”
扶观楹:“世子,我请求您不要说这种话。”
玉珩之笑:“你是个好姑娘,可因我身体缘故,往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了,咳咳,楹儿,我一走,这府里便没有人护得住你了。”
玉珩之笑笑,注视扶观楹因照顾他而日益憔悴疲惫的脸色。
他微笑,取出一张身契,正是扶观楹的身契。
玉珩之道:“楹儿......你走之前我会给予你一笔银钱,这些钱足够你这辈子都无须为生计烦忧,可以活得自由自在。”
“去了外面若是有喜欢的人便找个人嫁了。”
扶观楹却没有接下自己的身契,而是郑重道:“世子殿下,当年若非您救下我,我早就成了水里亡魂,所以我不会离开,请您不要赶我走。”
“求您让我陪您走到最后,让我还您的恩情。”
四年前,扶观楹母亲去世,十五岁便成了孤女,因美貌遭城中富商觊觎,那富商欲抬她为十八房小妾,她不肯,富商威逼利诱使出百般手段,更甚欲强迫她,扶观楹无奈之下报官。
岂料那知县早被富商收买,扶观楹被打入牢中,她遂假装从之,在被抬入富商府前跑了。
家丁穷追不舍,扶观楹走投无路,想着与其委身于人不如投河一死了之,刚好撞见祭拜王妃回来的玉珩之。
玉珩之救了她,并处置了富商和知县,玉珩之心善,念她孤身遂让她进王府,从此扶观楹就成了玉珩之身边的贴身侍女,在他身边伺候报恩。
这一待就是四年,如今扶观楹已有十九岁。
玉珩之看着这个比他小了五岁的姑娘,没有意外,因为他早就断定扶观楹会这样说,她就是这种性子,在某些方面尤其固执。
玉珩之没有说话,只叹息一声。
扶观楹咬了咬牙,道:“请您莫要气馁,我坚信您不会死,一定会有其他法子的,天下之大,难保没有比张大夫医术更精湛的郎中。”
玉珩之无奈:“是是,你说的都是。”
扶观楹一脸正经:“所以世子您不要赶我走可以吗?至少让我在您最后的日子里伺候您。”
照顾玉珩之四年,扶观楹知晓他遭受了多大的痛苦,他曾经痛到整夜整夜睡不着,曾经虚弱地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整日整日待在这满是药味的屋子里,无人能为他分担病痛,他的内心备受煎熬。
曾经玉珩之还说过,当初他之所以出去碰巧救下她,是因为他想自杀,想悄无声息地死去,不想脏了王府,也不想让他的父亲痛苦。
扶观楹声泪俱下,她多少明白玉珩之的痛苦,因为她母亲便是饱受病痛去世,她在病榻照顾母亲多年,亲眼目睹母亲的痛苦。
想活下去,可是活下去真的太痛苦了。
也因为有照顾病患的经验,扶观楹才能在玉珩之身边伺候,这四年来一直是她照顾玉珩之。
世子明明在她的照顾下越来越好,去岁还能出来走走,可是为何今年就......
扶观楹眼眶里满是泪。
玉珩之安慰道:“别哭了。”
扶观楹抽抽鼻子。
玉珩之无奈给她递了帕子,端量扶观楹美丽娇艳如富贵牡丹的脸蛋,因为美色,所以她小小年纪就被富商觊觎,意欲强行占有。
长得美,有时候却是天大的祸患。
当初那个瘦弱的小姑娘一晃眼长开了。
若她真去了外面恐怕就算成家了,未来某天大抵也会不平静。
所以方才只是玉珩之给扶观楹的第一条路。
“其实你这四年的照顾已然还清了恩情。”
扶观楹却道:“命无价,我纵是伺候您一辈子也还不清,来世也当衔环结草。”
玉珩之摇摇头,蓦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胸口阵痛,仿佛血都要咳出来了。
扶观楹慌了神:“世子,您莫要说话了,好好歇息,我去瞧瞧药熬好没。”
玉珩之温润的眼眸里闪过厌恶和憎恨。
“没事,你先给我念念经书吧。”
扶观楹只身熟练取过床头柜边的经书,翻开诵经。
未久,门外出现一道突兀的声音。
“大哥,听闻你突发恶疾病倒,弟弟特来探望。”
来者是玉珩之的庶弟,府中排行第三的玉湛之,生母乃陈侧妃,上京陈家女,颇得誉王宠爱,玉湛之能力出众,亦得誉王青睐。
誉王是过世老皇帝皇姐的孩子,是大长公主唯一子嗣,大长公主早逝,后被太后看顾长大,受母亲恩泽得封王爵。
誉王共有六子三女,玉珩之是唯一的嫡长子,生母刘王妃因心疾病逝,玉珩之又三年无子,若玉珩之病逝,那此人便是世子之位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听言,扶观楹看向玉珩之。
前脚玉珩之才病倒昏迷,后脚玉湛之就过来,这年来玉珩之身子愈发不好,时常昏厥,俨然命不久矣,玉湛之也不屑再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王府里所有人心照不宣,世子玉珩之乃久病之人活不了多久,他只是暂为世子,总有一日会让出来。
玉珩之起身,拍拍扶观楹的手背,正声道:“二弟,进来吧。”
玉湛之推门而入,透过珠帘便见床上的玉湛之,神色瞧着与寻常无异,面色惨白,了无生气,唯一双眼威仪有神。
而他旁边站定的侍女扶观楹就像一朵娇艳欲滴的花,美得令人窒息,却因常年侍奉在他身侧,多少沾染死气,有少许枯萎之态,叫人心生怜惜。
扶观楹对玉湛之福了下身。
玉湛之垂首,关切道:“大哥,你身子可还好?可有去请张大夫?”
玉珩之唇色青白:“咳咳,有劳三弟记挂,我无碍,张大夫吃几副药就好了。”
玉湛之松了一口气:“那便好,请大哥务必养好身子。”
话落,玉湛之把拿着的药盒呈上:“大哥,这是我最近刚得的血参,一点心意,给大哥补补身子。”
“那便多谢三弟了。”
扶观楹起身过去,从玉湛之手里取过药盒。
玉湛之看着从眼前掠过的纤纤素手,嗅到与屋内苦涩药味截然不同的淡淡香气,幽兰清雅甘美,仿佛是她的帐中之香。
只一丝一缕,便勾魂夺魄。
玉湛之想起来,大哥身边这位绝色婢女素来喜好制香调香,而他的大哥为满足扶观楹的喜好,不仅花费重金搜寻制香书籍配方和天然香料,更是为其开辟一方花园和香房供扶观楹使用。
这宠爱对一个侍女而言未免荒唐。
而且玉珩之把人护得死死的,玉湛之从来还向玉珩之讨要过扶观楹,却被玉珩之一个冷眼警告。
玉湛之嗤笑,就这个重视,很难不让人怀疑玉珩之把人收入房中了。
说来,这些年玉珩之身边从来没有女人,誉王要为他议亲,被玉珩之回绝,身子弱,不想耽误好姑娘。
后来誉王得知玉珩之身边有了个容貌美艳的侍女,以为玉珩之是开窍了,可这几年来什么也没传出来。
“二弟,还有事?”玉珩之道。
玉湛之:“大哥,弟弟知你心系王府,日夜俯首案牍,为公务操劳,可大哥你也要珍重身体。”
玉珩之温声:“二弟有心了。”
玉湛之一笑:“大哥无碍,我这当弟弟的也落心了,不便叨扰。”
他看扶观楹:“劳烦观楹你费点心照顾大哥了。”
扶观楹垂首,下巴处那粒小小的美人痣冷艳逼人。
玉湛之习以为常,扶观楹对他一向如此冷淡,从不给好脸色,当然她有这个资本,毕竟有大哥护着。
玉珩之淡淡扫玉湛之一眼,玉湛之:“大哥,我说错话了?不叫观楹难道叫小侍女吗?”
“下去吧。”
玉湛之告退,望着霏霏春雨,嗤笑一声。
只不过......
大哥快死了,她一个侍女能逃得掉他的手掌心?玉湛之眼中闪过势在必得。
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
至多一载,玉珩之就会死,他请的人观过玉珩之面相。
不过,病秧子大哥着实能活啊。
屋内,玉珩之观过血参,确是上好货色,便道:“楹儿,等会着人将这根血参熬了给你喝。”
扶观楹:“这太贵重了,我用不着。”
“血参是好东西,补气血,这些日子你照顾我着实辛苦了,你自己去照照镜子,面色憔悴。”
扶观楹:“我不辛苦。”
玉珩之道:“这是命令。”
扶观楹只好接受,想了想道:“世子,方才二爷......”
“只要我在,他便翻不了什么风浪。”玉珩之轻描淡写道。
“过来。”玉珩之招手,扶观楹靠过去,玉珩之思量半晌,语重心长道,“楹儿,有件事我想与你商议。”
“何事?”扶观楹疑惑道。
玉珩之缓缓道:“方才只是我给你的第一条路,你不选,那就看看第二条。”
玉珩之咳嗽者,缓缓道:“成为世子妃。”
扶观楹瞪大眼睛,惊愕到无以复加,眼泪止住了,回过神躬身道:“世子,那世子妃的位置何其贵重,我不过一个侍女,哪里配得上您?”
玉珩之:“我知道你可能无法接受,但是为了你的将来,你必须要成为。”
扶观楹正要说话,玉珩之道:“你听我说完。”
“你若不当世子妃,没有身份地位,我走了,你能保护好自己吗?”
扶观楹沉默了。
玉珩之:“这是我送你的一场造化,你也不要排斥,你配得上,就凭你这些年坚持不懈的日夜照顾,换做是谁,都不一定能坚持下来,可是你坚持下来了。”
“当然,想当世子妃没那么简单,不是我说让你当你就能当的。”
“父王想要我的子嗣继承世子之位。”
“所以你想当世子妃,关键的一点便是你要有我的孩子。”
“我是不能给你的,你照顾我这些年也该知道我身体情况。”
扶观楹越听越震惊。
玉珩之深吸一口气:“好好听着。”
“所以你要去找一位健康的男人借种生子,最好样貌与我相似,瞒天过海以此子充我与你的血脉,日后长大了也没破绽,待那孩子承我世子之位,母凭子贵,你就是未来誉王府的当家主母,你在王府的地位便无人可撼动。”
“待你成功怀孕之后,我便会向父王提出求娶的念头,你在我身边多年,我就算要娶你无可厚非,况且府里的人有不少怀疑我和你的关系。”
“你若怀了我的孩子,完全在情理之中。”玉珩之闭上眼睛休息,呼吸急促。
过了一阵,玉珩之又道:“届时我走得也安心。”
扶观楹脑子一嗡一嗡的,满脸的不可置信。
良久,扶观楹才堪堪回神:“世子,您、您在说笑吗?”
玉珩之神情认真。
“这太荒谬了?”扶观楹咽口水。
玉珩之笑:“这是第二条路,比第一条路危险,但是你会得到巨大的回报,就看你敢不敢赌一把了。”
“还有第三条,我将你许出去,人你放心,是我把过关的。”
扶观楹深呼吸,还没从玉珩之惊世骇俗的话中反应回来。
玉珩之:“楹儿,我给你时间考虑。”
扶观楹犹豫:“世子,我......”
玉珩之:“我给你一个建议,选第二条,权力地位,荣华富贵,待我死后,我的所有东西都属于你还有你我的孩子。”
扶观楹微微张大嘴巴,细长的狐狸眼里满是复杂,但玉珩之却从面看出了纠结的渴望。
玉珩之笑笑,猛然咳嗽,一股腥甜从喉咙溢出来,他忙不迭用巾帕捂住嘴巴。
扶观楹反应过来,立刻轻拍玉珩之的背脊:“世子,您没事吧,胸口疼吗?”
玉珩之平缓呼吸,低眸瞧见白色巾帕上的血丝,他立刻攥紧,可那巾帕上的血丝何其醒目,加之扶观楹注意力全在他身上,纵然他行动很快,还是叫扶观楹发现了。
扶观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竟然咳血了......
玉珩之缓了几口气,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才安慰道:“我没事。”
说罢,玉珩之看向扶观楹:“楹儿,我知道你是个聪慧的姑娘,怎么,要不要试试当赌徒?”
玉珩之的声音充满蛊惑,扶观楹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喝过苦涩的药水,玉珩之便睡了过去。
他总是睡,不睡的话会很痛苦,望着玉珩之,扶观楹脑海里回荡玉珩之那些话,
借种生子,当世子妃......
扶观楹像是置身在幻境里,脚踩着云朵,没有一点儿实感,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是这不是梦。
太荒唐了,扶观楹矜持地想。
可扶观楹抚摸心口,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她理智地想,在王府四年,她深深感觉到王府的繁荣和地位,也在玉珩之身边看到他行使权力的样子。
扶观楹必须得承认,她心动了,侍女很好,当玉珩之的侍女很好,但他走了,她根本护不住自己。
所以未来她只能靠自己,而世子把这样一个天大的馅饼摆在她面前,她受得住诱惑不去咬一口吗?
她意志力没有那么强,也知道在生存面前傲骨微不足道。
只是借种生子,偷天换日的风险她担当的住吗?纵然有世子相护,可等他走了,所有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一个人来。
要不还是走吧,可是在外面她能护得住自己吗?找个男人嫁了?
以她的身份顶多在富贵人家当妾,想当正妻那也只能找普通人,可他能护得住她吗?
而且她可能会给旁人带来灾祸,还不如待在王府,而且玉珩之是她恩人,得报答她,起码也要侍奉他到死。
但他死后呢?府里的人可没谁能代替玉珩之,她若想留在王府,只有玉珩之说的法子。
这几年扶观楹可是知道,誉王多想让玉珩之留个血脉,让玉珩之的儿子承世子之位,但是玉珩之从没有那个想法,他生出的孩子大抵也是他这般羸弱的身体。
扶观楹手指颤抖
玉珩之让她考虑,但此事的风险委实大,要做就得有百倍坚定信念,内心若是不坚定什么都会半途而废,得做好准备接受荣华富贵,也要考虑未来东窗事发的可能。
扶观楹感觉身体在发热。
本文有修设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