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假期归来的高中生们聚在一起,谈论假期的见闻和经历,丝毫没有收心的自觉。
黎晚身边总是围满了人,开学第一天也不例外。她的话很少,一般都是围着的人说话,而亲爱的班长大人则报以淡淡的微笑。
蔺唯和他们就隔一排,她低头整理寒假作业,看似漫不经心地听着传入耳边的见闻。
班上同学们的寒假过得都很精彩。有人去海南的别墅度假,有人去秦皇岛狂炫海鲜,还有人去国外旅游了。
“郑文君去伦敦玩了哎,你听见了吗?”
蔺唯抬头:“是吗?”
校规明确说了不让化妆,但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姚清妍的嘴上闪亮的玫红色。
姚清妍向前俯身,甚至还能闻到香水味,虽然说不上来具体是哪种花的气味。
“你假期回英国看妈妈了吧?”
“没有。”蔺唯不想谈论无趣的假期,尤其不想谈论妈妈。
姚清妍等半天都没能等到下一句话,嘟起嘴又撅起嘴,直撅出嘴角两个小梨涡。
蔺唯既没等到对方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低头收拾书桌。
“你怎么老是不回我消息啊,也不出来跟我玩?”
蔺唯拿着练习册的手停在空中:“对不起。”
姚清妍五官拧成一团:“不是别跟我道歉啊,为什么不回,不想理我是吗?”
“真的不是,我学习的时候会把手机锁柜子里,”蔺唯露出抱歉的笑容,“又或者是有时刚好在忙,之后就忘了。”
三年前,她诊断出注意力缺失症和抑郁症,最严重时能在床上一不吃不喝躺两天,断断续续治疗了很久,才差不多恢复了作为一个人正常的社会属性。
一到阴天,别说回消息了,她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
“那你忙完之后也该回我啊。”姚清妍手指点点桌子。
蔺唯没有办法了,打算好好解释:“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回不了消息,因为……”
她真的不想让朋友误会,尤其是三番五次释放善意的朋友。
“哇,真拽。”一个男生经过,不怀好意白了她一眼。
蔺唯的话打断了。
她看到了他眼神中投出的刀片,她知道班上的男生不太喜欢自己,甚至可以称之为讨厌。她不确定“拽”字的含义,但可以肯定来者不善。
蔺唯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招你惹你了?”
那男生本想居高临下地说话,哪想到蔺唯站起来了,他瞟一眼却发觉没对方高,有些尴尬地耸耸肩。
“我又没说你。”
“你刚才看着我说的那句话。”蔺唯瞪向他。她本来眼窝就深,瞪起来眉头一皱,双眼彻底融进了阴影。
男生咽了口口水,向后退两步:“自作多情。”
蔺唯攥紧拳头。
“孔文龙,今天你也值日,黑板报还没擦。”黎晚的声音突然飞了过来。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黎晚开始说话,什么样的嘈杂都会倏然安静,她的声音总像有魔力一样。
安静下来的同学们不约而同看向后黑板,上学期美术课代表画的板报被蹭花得差不多了,国旗都被蹭成西红柿炒鸡蛋了。
男生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冲班长挠挠头:“忘了忘了,马上。”说罢麻利地溜走,临走前还不忘偷偷冲蔺唯做个鬼脸。
几个同学嗤嗤笑了起来,蔺唯梆硬的拳头无处安放,默默插回到兜里。
姚清妍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孔文龙好像喜欢大魔王。”
“欸?”蔺唯诧异。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诧异,谁会不喜欢那样完美的人呢。
“不会吧不会吧,你看不出来?”
“我倒没关注过。”蔺唯实话实说。
“也是,你才来咱班不到一个月。”
“嗯。”
姚清妍眯眼打量着孔文龙的背影,冷笑一声:“他也不瞅瞅他那怂样,配喜欢人家嘛。”
蔺唯希望听出的刻薄是错觉。
孔文龙带着吸饱水的抹布返回教室,径直向她的方向走来,故意从黎晚身边开始着手擦黑板。
他皮肤黝黑,尤其站在黎晚身边被衬托得更黑了,又大鼻子厚嘴唇,令蔺唯想起了原来班上的刚果留学生。
“这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喜欢是每个人的自由。”蔺唯移开视线。
姚清妍皱眉:“你真奇怪,还替他说话。”她身上的薄荷酒味更冲了,冲得蔺唯差点要打喷嚏。
“我没有替他说话。”
姚清妍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及腰的马尾辫一甩一甩,频率比平常烦躁不少。
眼看就要回到座位,她一个转弯,和身边的马悠悠打个招呼,丝滑加入了原先的小团体,也就是美妆追星三人组。
蔺唯闷闷不乐坐到座位上,翻开一页语文课本,就发现第六课《诗经·蒹葭》光题目这俩字就不会读,简直更郁闷了。
之后,姚清妍一整天都没再理她。
她平常上课平均二十分钟回头瞟一眼,抛出一个柔媚的笑,今天却一次都没有。
蔺唯也没主动跟她说话。
应该说什么呢?道歉?求和?又或者说点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人际交往太耗费能量了,她大部分时间宁愿和自己说话,在阴天空荡荡的房间里,装作一个无所不能的强者。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蔺唯不想走在人流涌动的走廊中,特意留在座位上看书。
时钟划过六点,窗外夕阳渐沉,教室里又空又亮,今天值日的黎晚和孔文龙刚扫完地,现在正在涮拖把。
“我拖左边三行,你右边。”黎晚按下拖把,用力挤出水。
孔文龙立正,夸张地敬个礼:“窗台我擦!你拖完地直接走吧,天黑了,早点回家。”
蔺唯尤其讨厌他谄媚的笑容。
黎晚有些好笑:“谁先拖完地谁擦窗台。”
说实话,蔺唯也有点讨厌黎晚的笑容,因为她什么表情都恰到好处,完全挑不出毛病。
从刚放学那会儿起,蔺唯面前虽然摊开着生物练习册,余光和耳朵却不住吸纳着这两个人的互动,胸口堵得慌,贯穿全天的烦闷此刻更加清晰。
孔文龙嘴就没停过。
“班长看漫画吗?”
“不看。”
“打游戏吗?我带你上分。”
“不打。”
“说得也是,好学生嘛嘿嘿。喜欢听音乐吧?”
“嗯。”
“巧了,我也是!喜欢听什么类型的?”
“肖邦和德彪西。”
“……”
听到黎晚如此油盐不进,蔺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孔文龙听到那声笑,没好气地喊道:“我们要拖地了,别堵在这儿,该回家回家好嘛。”
黎晚倒无所谓,提起拖把走向右边第一排。
“没事,湿着的时候别乱走就行,窗户都开着,五分钟就干了。”
“我马上走。”蔺唯一把将桌上的数学练习册塞进书包。
嫌我耽误你们打情骂俏了是吧,她背上书包离开座位时,有些许赌气意味。
二月中旬的傍晚又干又冷,蔺唯走在路上冻得直哆嗦,单薄的身体今日格外需要能量,耳机内的音乐再燃都救不了,最后终于忍不住停在了小吃摊旁。
老板正专注刷抖音,猛然抬头看到一张外国脸,激动得一拍手:“Where is your come from?Welcome to China!”
“……我是中国人,要一份酱香饼,谢谢。”蔺唯直接触发丝滑小连招。
老板有些失望,大约是散装英语无用武之地了:“哦,新疆人?”
“嗯。”蔺唯偷了个懒。
老板插起一张饼,拎刀剁成几块,酥脆的香气从玻璃柜台后冒出。
等待时,夕阳彻底落山,最后一丝浅蓝色融进漆黑与霓虹灯。
蔺唯想起了黎晚,其实她们住得这么近,很适合一起放学回家。
她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可喜欢和黎晚说话,或许黎晚真的会魔法——语言魔法,所以所有人都喜欢和她说话。
可是,蔺唯不信任自己打字聊天的水平,无论发什么话,一定都像智障。她知道黎晚聪明,所以当自己做出智障行为时,才格外像智障。
“8块6。”老板称好重。
蔺唯付了钱,接过切好的酱香饼,转身走进了寒风中。
*
夜深了。
黎晚摘下眼镜,指节触到眼皮时,及时停住了手。她拉开桌角的抽屉,抽出眼药水,很有节制浅滴了两滴。
高一下学习任务明显繁重了,上次去姜老师家上课,手腕抖得都要拿不起弓来了。
寒假最后几天,她每天都去万达广场拉小提琴,但还是没能等到蔺唯。
她忘了很多事情,也记得很多事情。
比如上次在雕像旁的相遇,她就记得很清楚:感受到熟悉的驻足后微微睁开一条缝,穿过嘈杂的日光,就看到了那双灰蓝色的眼中满含忧郁与专注。
无数人脚步匆匆,短暂驻足录个小视频又离去,嬉笑怒骂着让琴音当背景音。
只有蔺唯从头听到了尾。
她就站在那里,单薄的身板像日晷上的针,任凭时间流逝一动不动,只有身边的风景不停变换。
拉《幽灵公主》的时候她在,拉《查尔达什舞曲》时她在,就连拉最无聊的《天鹅》时她也在。
她知道蔺唯是那种活在独立小世界的人,既不需要别人,也不会对别人感兴趣。
所以,那双眼睛的注视不是由对人的兴趣而生,仅是对音乐最纯粹的欣赏。
只是,她们之间总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无论是在班里还是校外碰见,无论是在阴天还是晴天,都是如此。
蔺唯就在她身边,近在咫尺。
头顶上的天空摘下眼镜就会看不清,遥不可及。
黎晚闭上眼,只看到一片漆黑。
可是,蔺唯看自己时很远,看云时很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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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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