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的修剪主要分两种情况。
一种正如公子斐所说,是为防治病虫害。陈胡日常检查便是为此。宫中的花木并不常有病虫害发生就是因为他们工作的认真。
另一种则是为了宫中贵人的审美,或者说园艺的美观。
宫中的花木是不允许肆意生长的,那会伤害贵人们的眼睛,损害他们的审美。所以,为了能长得更高,有些要剪除侧边的枝叶,为了有好看的形状,有些则要砍断主干。这种对花木本身来说并无必要的修剪无疑是一种伤害,使它更容易遭到虫蚁病害的侵袭,于是,为了保住这些大树,他们花工需要更努力更仔细的照顾。
另外,如果树长得太高会不方便修剪,所以超出一定高度的树种会被挖掉,重新换上树形相似的新树。
“是说宫里的大树根本活不了太久的意思吗?”公子斐惊讶。他之前好像完全没注意过这方面。
“不,不是的,挖掉的老树会另外卖掉或者移栽,卖不掉的才会砍了烧柴。”陈胡连连摆手。
“这好像和直接砍了也差不了多少。”公子斐扶额。“这种老树一般是移到哪里?”他问。
“有些会移栽到别苑,猎场,有些会移栽到先王的陵园。”陈胡老实道。
“这和宫里有什么区别?”公子斐又不懂了。
“回公子,宫里都是贵人,未免刺客借力,也为显现王室威严,对花树的品种高度都有要求。别苑以游乐为主,要求会少一些,猎场和陵园则基本没有要求。”陈胡道。
“还有这种区别啊。”公子斐一副长知识了的模样。
“微臣在重修甘泉宫时曾负责过花木选种,对此略知一二。”陈胡低头。
甘泉宫是渭水南边的一处行宫,秦国有许多位太后曾在此居住。嬴政亲政前也曾修缮甘泉宫计划让赵太后移居,但由于蕲年宫之变,修好的甘泉宫现在还空置着,也不知道赵太后什么时候才会住进去。
或者,还有没有机会住进去。
想起从公孙蓉那里听到的前朝风云,公子斐不由抖了抖。这个问题似乎已经死了好多人了,并且可能还要再死更多。大臣仿佛和父王杠上了一样接二连三的提,一点儿也不怕丢命。
父王和赵大母好不好到底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啊。公子斐对此表示不解。
公孙蓉解释说秦王是秦国的表率,不能有不孝之举。
“但这不是赵大母先有错吗?”公子斐又问。
“主擅杀、刑、髡其子、臣妾,是谓‘非公室告’,勿听。”公孙蓉道。
“也就是父母可以不慈,孩子却不能不孝的意思吗?”公子斐郁闷的扁了扁嘴。
“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父母,又哪有子女?”公孙蓉摸了摸他的脑袋。
公子斐顺势蹭了蹭她的手。
“再说了,你父王小时候与太后在赵国相依为命,没有赵太后就没有现在的秦王,如此重恩,确实不能不报。”公孙蓉又道。
“好吧,那就祈祷父王早日消气吧。”公子斐嘟着嘴不甘不愿道。“话又说回来,生气的时候明明静下来好好想想就能消了大半了吧,大臣们这样三天两头的提难道不只是让父王更生气么?”
这公孙蓉也不是很理解。
蕲年宫之变才过去没多久,嬴政明显还在气头上,大臣们这样前仆后继看着确实挺像找死。
“可能是赵太后找他们求情了吧。”公孙蓉猜,“许以重金重利。”
“这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吗?”公子斐换了个姿势,将脑袋枕在公孙蓉的膝头。“真可怕。”他说。
“是啊,真可怕。”摸了摸公子斐的脑袋,公孙蓉也是叹息。
想起赵大母就想起与她相关的一连串血雨腥风,公子斐甩了甩脑袋将她甩出自己的脑海。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花工和大树上,转而问起修剪的问题。
“虽然我们每半个月就要修剪一次,不过这种一般都是小的修剪。一年中最主要的修剪一般是在春秋两季。春季是树木生长的的时候,这时候修剪可以控制枝叶的生长方向。秋季则是为防冬季积雪压枝,惊扰贵人。”
公子斐沉吟。
“控制枝叶的生长方向……”公子斐默念,“按阿母的说法,变法是为了控制国家发展的方向,两者竟真有相似之处……”
公子斐有点小惊讶。虽然并不怀疑公孙蓉的说法,但这么简单就能互相联系上也确实叫人惊讶。
“至于冬季……这个是只为了防止积雪压枝吗?”若真是如此,他就准备直接将这条略过了。
“也不是,冬季是花木休眠的时候,这时候剪枝对植物的伤害会比较小,而且,冬季水分减少,剪枝能减少水分的浪费,帮助它们更好的过冬。”陈胡连忙否认。
“哎,这么说如果不是为了控制植物生长方向,最好是在冬季剪枝,是这样吗?”公子斐眨眼。
“是的。”陈胡忐忑的点头。
公子斐又陷入了沉思。
按这个说法,春季剪枝其实是多余的,纯粹是为了好看?如果不是为了控制植物生长方向,其实只要冬季剪枝就行了。
套入变法的话……
冬季剪枝算是日常的人事调动,春季剪枝则是非常规的变法?
可以这样套吗?感觉说得过去又似乎有点不对。
公子斐捏着笔冥思苦想。
他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更好的想法,只能暂时将这些信息都记在木牍上,等下回上课找甘罗再问。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每日观察代表着要及时发现问题。如果能及时减除病虫害……理论上来说这就不需要再修剪了吧?
公子斐苦恼的挠了挠脑袋。
哎,问题真多。
公子斐刷刷刷的在木牍上写了起来。
又问了一些具体怎么修剪的问题,感觉和变法关联不大,公子斐就另外拿了一块木牍单独记录后放在了一边。
将想问的差不多都问完,公子斐喝了一口水,正想放陈胡离开,他余光一扫竟是又想起一件事。
“大树的树根能砍么?”公子斐问。
陈胡很是迷惘的回视他:“树根?……就砍树根吗?”
公子斐点头。他指了指自己常坐的那一节树根:“这个如果砍下来会坏掉吗?”
这树根坐着还蛮舒服的,他有点想冬天的时候抬到室内去坐。
“可以是可以。”陈胡迟疑:“只取一截的话并不会影响树木生长,不过,砍掉这一截影响美观,到时候应该会挖掉重种。”
他实话实说。
公子斐:“……”
这好像就有点不至于了。爬了这么久的树他对这棵树也算有点感情,挖掉重种什么的多少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反正就在宫里,我随时可以来坐。”小声安慰了自己一句,公子斐很快放弃了砍树根的心思。他谢了陈胡的解答,大方给了一金的赏赐,终于摆手让他退下了。
“有能对的上的,也有对不上的,感觉和阿母说的差好多……”
对着木牍的笔记回忆了一番陈胡的说辞,公子斐苦恼的叹了一口气。
总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他忧伤的放下了木牍。
计划赶不上变化。
因为文信侯吕不韦终于要出发前往封地养老,到了上课的日子,甘罗这位他曾经的门客告假去为他送行了。公子扶苏和大公主元嫚也一同告了假,他父王嬴政更是亲自将他送至咸阳城郊,目送车队离去。
公子斐后来听说连病倒多日的吕王后都强撑着起来见了他一面,心中为吕不韦的影响咋舌的同时,他也微妙的对他产生了几分好奇。
说起来,公孙家也是多亏了他才有今天呢。要不是吕相的邀请,公孙家也不会前来秦国,阿母说不定就嫁给别人了,那他也就不会出生了。这么说他还得感谢这位传奇国相来着。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能在秦国造成这么大的影响,让这么多人为他送别,应该是个很有魅力也很有能力的人吧。
公子斐以前也知道吕不韦影响力大,但知道归知道,直到今天他似乎才对他的影响力有一个真正的概念。
总觉得有些遗憾呢,没能和他真正见上一面。瞟了一眼公子扶苏空着的座位,只在去年年底的宴会上远远见过一次吕不韦的公子斐想。以后有机会将他编的《吕览》借一套来看看好了,听说他曾经悬赏一千金都没有人能帮他更改一个字。那一定是一部经典中的经典吧,他充满期待的想。
送别了吕不韦,咸阳宫很快恢复了宁静,公子斐也终于等到了甘罗的新课。
“如果以修剪做变法,冬季剪枝算是日常的人事调动,春季剪枝则是非常规的变法?如果平日里仔细观察,即使进行人员调动,是不是就不需要大刀阔斧的变法了?如此说来,监察机构的建设是重中之重吧,难怪父王将御史大夫提到了仅次于丞相的位置。”
他一开始还以为这只是为了抑制文信侯的权利呢。
甘罗:“……”
“公子还有其他问题吗?”他谨慎的问。
“有!”公子斐立刻道:“按花工的说法,春季剪枝只是为了讨好宫中贵人,那是不是可以认为如果贵人们喜爱枯枝,那即便有害也不会被修剪呢?也就是说,之所以朝堂会发展到需要变法的程度,主要还是因为贵人的喜好?”
公子斐期待的望着甘罗。
甘罗眨眨眼,飞快思索着回复。
老实说,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想到花工竟会做出这样一个回答。不过这也难怪,官宦家庭出生的他从小就是公子哥,确实也没有关注过这方面的问题。
幸好,花工的回答虽然有很大一部分出乎预料,但并不是全部,预料之内的那一部分用来应付小朋友对甘罗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首先,容在下先回答第二点。”甘罗微笑道,“贵人,或者直接说王,是国家的掌控者,所以他的喜好确实会影响国家的发展。君不见周朝先王勤政爱民,国家便富裕安康,后代子孙好逸恶劳,周也渐渐弱小,以至于被消灭。”
“那该怎么让好逸恶劳的子孙重新变得勤政爱民呢?”公子斐问。
“这除了依靠吾等大臣们的劝诫外便只能靠王自己了。”甘罗无奈。
“所以,变法就是重新变得勤政爱民的王,对先代好逸恶劳的王造成的恶果的一次剪枝吗?”公子斐似懂非懂。“还是得要有新的勤政爱民的王才能进行的剪枝——这不完全就是看王的心情嘛。”公子斐皱眉,“这也太不——”
“二公子!”甘罗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公子斐微微一愣,闭嘴了。
“好吧,那斐换个问题。”抿了抿唇,公子斐又问:“那都是变法,为什么孝公交由商君主持的变法成功了,厉王交由荣夷公主持的变法就失败了?”
“这个么……”这个问题可就好回答多了。“正如公子认识到的,变法无处不在。从大的说,殷商改制,是一种变法,从小的说,平日的人事变动也是一种变法,两者只是大变小变的区别而已。那一种变法为什么会成功,又为什么会失败?这是因为一次成功的变法,形势、决心和力量缺一不可。历王变法有形式,有决心,但力量却稍有欠缺。因为他任用‘好专利而不知大难’的荣夷公,不仅搜刮财物,欺压百姓,还试图堵天下悠悠之口,不听任何劝阻。或许最初他想变法的心是好的,但他倒行逆施、横征暴敛的行为最终只会让民怨沸腾,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所以他最后只能逃出镐京……”公子斐喃喃。“那商君变法是形式,决心,力量三者兼具才能成功吗?怎么样才能判断是适合的时机呢?”公子斐又问。
“这就不好说了,每个国家,每个朝代适合,或者需要变法的时机都不相同,各国变法的目的也各有不同。要具体情况具体判断才是。”甘罗举例。“比如秦,秦国是为争霸而变法,期翼强上加强。以此为目的,变法需要面对的形式比较和缓,利于推行。而历王——他是为复兴而变法,这需要面对的形式就比较糟糕了,反对势力会十分强大,必须大刀阔斧,当机立断。只可惜,他虽有变法的魄力,眼光却着实不行,最终也只能遗憾失败。”
“所以历王变法失败不是因为大刀阔斧,而是选人,执行变法的人选也很重要。”公子斐总结。
甘罗含笑点头。
公子斐沉默着思考。好一会儿,他又问:“既然君王掌控着国家,那国家富足就是君王富足,国家衰弱就是君王衰弱。那为什么有些君王的国家明明十分衰败了,自己却还整日享乐,他们不知道国家衰弱就是君王衰弱吗?”他不理解。
“知道,但这又是另一个更大的问题了。”甘罗有点犹豫要不要展开了讲,他想了想,才说:“如果天下的财富为一石,那君王占一斗,官吏占一斗,黔首合占八斗,算是一个比较理想划分。一次成功的变法,便是在此基础上增加每一块的财富,使君王,官吏,黔首的财富都增加,以达到富国强民的目的。”
“但是注意,不管是什么样的变法,即便是小到官员任用,都是会面对阻力的。而一个软弱无能的君主大多无力,也不远费力去克服这种阻力。对他们来说改变分配方法是更快保持或者增加自己财富的方式。如果一斗不够,那就两斗,如果两斗不够,那就三斗。他们不停的从黔首手中夺取财富,以满足自己的享受。这种增加财富的方式无疑是十分快速的,但当黔首没有钱,吃不饱又穿不暖,更没力气拿起武器抵御外敌的时候,这个国家也就消亡了。”甘罗沉声道。
“周天子曾经分封过一百多个诸侯国,但现在,剩下的只有寥寥几个,大多便是因此。”
“所以,黔首富则君主富,黔首穷君主再富也只能挨打,是吗?”公子斐沉吟。
“可以这么说。”甘罗赞同的点头。
公子斐沉思。
“变法……”
竟是如此重要么。
带着满脑子困惑下学,被建议多看,多听,不要急,慢慢想的公子斐沉默的回了羽阳宫。
他在宿卫们的监督下安全顺利的完成了今日的爬树任务,带着满身大汗在常坐的树根坐下。
“果然还是要多看书。”盯着远处丛丛的灌木发了一会儿呆,公子斐想。他现在还太小了,知识储备还太少,想什么都是多想。
况且,这似乎也不该由他来想。
虽然年纪还小,但公子斐已经知道继承人不是立嫡就是立长,他非嫡非长的,以后最多也就是做个逍遥彻侯的份。
这么说他应该往武将方面发展?父王的弟弟就是武将吧。虽然他叛变了。公子斐第一次思考自己的未来。
一个武将需要什么?他要多锻炼身体,然后改换方向多读兵法?但他的记忆力明显比大兄好,改武将总觉得有些浪费。公子斐有些纠结。
或者他像吕相学习,当一个权臣辅佐大兄?但这好像很容易被门客牵连。吕相如此,著名的张禄也是。
公子斐郁闷。
他左思右想也拿不定一个主意,想来想去最后干脆烂摆。
“算了不想了,干脆就当个逍遥彻侯得了,爱干嘛干嘛。”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往远处扔去,公子斐像是要将心中的烦恼统统扔掉一样用力。他目送着小石子消失在灌木丛中,忽的起身又一脚踢开了脚边另一颗无辜的小石头。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心情不佳的回了内殿。
洗了澡,和公孙蓉一起吃了晡食,公子斐照例向她讲述今天的课程。
不知为何,公子斐略去课后对变法的讨论,只在离开的时候仿佛不经意的问了一句能不能在院子里亲自种一棵树。
这自然是可以的。虽然不明白公子斐怎么突发奇想想种树,但种树总比爬树好。辅佐宫务的公孙蓉爽快的表示明天就可以派人送树种过来。
“阿斐想要种什么树?”公孙蓉还问。
公子斐想了想,说:“豫章?”他爬的好像就是这个。
公孙蓉点头,又问需不需要花工事先帮他种好。
公子斐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要我自己种说不定就种死了。”他玩笑道。
公孙蓉严重表示赞同,并警告他要养就好好养,别三两打渔两天晒网。
“你之前不是还特地请教过花工么,可别把树给养死了。”公孙蓉嘱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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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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