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秦姑娘见鬼了

天色正好,黄昏已过,暮色四合,黑水上泛着星光,湿润的空气里还残留着香灰纸钱的味道。

远桥上站着两道人影,毫不避讳或悲或忧的行人。

“咱们出来的时间够长了,你到暮河可给家里去信了?”

眉眼浓烈的小丫鬟,着一身浅粉色交领裙,声如莺啼,便是衣衫不甚相衬,却也是少有的容颜,到叫人不忍猜测,侍奉的主子该是何等国色天香。

青衫女子将帷帽掀起,只侧脸叫人心神向往,正面端详确不怎么出色,只是一双眼睛生的倒是漂亮,桃花眼与丹凤眼之间,若是凝神定是含情脉脉,可惜了,衣裳袖口的青竹垂下,正正好的半遮眼睑——依然毫无特色。

看她二人的打扮,似是闺中不宜露面的千金小姐,可也不似平常的千金之躯,珠翠罗绮满身,浑身上下都干脆利落得很。

青衫的小姐回身仔仔细细瞧了小丫鬟,见她不似说笑,便道:“阿颜呐!你家姑娘我违抗父命,与一穷酸书生私奔至此,不料那书生竟丧尽天良,要将我卖至花楼,多亏有你啊!多亏有你!”

言以至此,姑娘眨巴眨巴眼,已是泫然欲涕,我见犹怜。

“我做出此等寡廉鲜耻之事,如何还有脸面去面见父亲大人,倒不如一死了之啊!”说着便要纵身一跃,到这黑茫茫的天水间做一孤魂。

小丫鬟顿时失了关切之情,冷脸以对,并不打算出手阻拦,刚要开口,却被一微醺的行人打断。

“姑娘年纪轻轻,何苦来哉!不过是遇人不淑,天底下好男儿多的是啊!”

那姑娘依旧做着一心求死的打算,道:“多谢好心人劝导,可小女子背井离乡随那负心人至此,他罔顾情分,背德弃义,我又能如何,唯有一死了之!”

行人似是闲得很,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他利索,不费金银财宝,不累身家性命,无碍。

小丫鬟静静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半张脸藏在黑处,看不清神色,那行人确也没注意到。

“姑娘此言差矣,负心之人便不该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他,姑娘若为此等小人丢了性命,放着此人逍遥快活,那才是对不住自个儿,还使得家中白发高堂伤心垂泪,这才是大罪过啊!”

“那依公子所言,我该当如何?”至此时,这微醺的行人才瞧见了遮遮掩掩的美人是何面容,一时间心绪几番起伏,思绪良久,像是有话哽在喉头,只憋出来了一句,“姑娘若寻说法,还是要去公堂之上,这…想必…官老爷应是会还你公道。”只听他言辞间多有踌躇,便知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姑娘听了大失所望,泪盈摇头,有了点神采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

行人又无端冒出来些恻隐之心,姑娘虽说是容貌不佳,看衣着打扮,也不是什么穷苦白衣家养得出来的,他虽是喝了点小酒,可也不至于这点眼力都没了。

“公子不知,我那负心郎,虽是个穷酸书生,因着祖上庇荫得了个好姓氏,我与他私奔至此也是因为盼着我父追来之日,能得此姓庇护,免得伤及他,却不想竟是坑害了我自己!”

姑娘说着便又低声抽噎起来,小丫鬟看眼色终于还是将帕子递上去,面目扭曲,行人只当她是忧愁。

“姑娘,咱们回家去吧!老爷定会原谅你的!”行人因着天黑看不清丫鬟神色,觉得这语气怪怪的,好似在一板一眼的读书似的。

“阿颜,我对不起阿爹啊!也对不起你!”便将头伏在了丫鬟的肩头,嚎啕大哭。

行人来了兴致问道:“不知是哪家豪强,不知天理王法何在?”

小丫鬟边拍着自家小姐的背,边一记冷刀眼,谴责行人好没眼色,提起伤心事。

姑娘哭够了才低着头道:“他姓楚,还说这暮河城楚家的大老爷是他远房的伯父,上数三代,本是同气连枝的兄弟,他还道定会好好待我,决计不会弃我,我才下定决心,他,他怎可负我啊!”

至此越发得仓皇无状,悲凉哀婉,直教人可叹可怜。

那行人听及此言,便也知道了大概,这负心薄幸的郎啊!倘若不是打着楚家的名头招摇撞骗的混子,那便是楚家五服外的亲眷,嘿,早上八百年,谁还不是一家人呢!

只是作个猜测,却不好明说,也说不得这钟鸣鼎食之家真有见不得光的膏粱纨绔,强自出头,他反倒是害了人家姑娘。

长叹回道:“姑娘便是遭遇坎坷,也不要轻易就将性命抛下了啊!这一家女百年求,女儿家的归宿总是慢慢挑的,免你忧苦之人总还会有的。”

姑娘擦干了眼泪趴在小丫鬟的肩头,看不清面容,只听她瓮声瓮气问道:“那你可愿意?”

行人愣了半晌才明白,顾及姑娘家颜面也不好将话说绝了。

“姑娘说笑了,在下家中已有妻室,这……告辞。”

只盼着能救人一命来的,不想是个情痴,与人私奔就算了,还随意许嫁,如此风流浪荡的女子他可是不敢要,更是生怕此等人纠缠,连忙离去了,脚步还踉跄了老远。

果然人都是如此,冠冕堂皇劝着别人不放在心上,自己却避之不及,姑娘伤心想到,只等着那好心的行人走远了,她才停了啜泣声,仍伏在丫鬟肩头。

名唤阿颜的那人不乐意了, “人走了,快起来!”

青衫女子蹭了蹭小丫鬟的肩,“人家还不想起来嘛!”话语里的柔弱痴情早已不见,便是伤心哽咽也未见半分。

华颜一个白眼还未翻完,身上的人已经起身了。

“这坊里的说书人说的都不准,这故事的走向全然对不上啊!”

自然是对不上的,坊里话本的才子佳人,痴心女子总会偶遇一个温柔的郎君,和乐安康,儿孙满堂才是,断不会沦落至此,街头嚎啕,冤情无处可诉。

华颜粗鲁地掀起来姑娘的帷帽,怀里拿了面镜子,无言,只教姑娘自己看,这也难怪才子不愿屈就。

实在是佳人姿色难倾国啊!

说实话,姑娘眉眼浓郁,却过分淡泊清心,浓烈的美人骨相人人都爱,大多福薄,不要也罢,便弱化了锋眉戾眸,堪堪配得上平庸二字。

华颜只道:“你若是再去那坊里听那些不着调的话本子,我早晚要把这暮河城的风气改改。”,言下之意,早晚拆了那些个坊里瓦子。

真不怨城里的风气,坊里的名伶歌姬应付来往的达官贵人,布衣书生,侠客浪子,光是清粥小菜的话本子怎么能降得住,荤素不忌的这些……故事,或悲或喜,都是听个颠鸾倒凤的莺啼翠鸾鸣,前因后果花前月下的,谁去较真呢!

姑娘歪着脑袋蹭道:“好,下次带你一起。”

没上心的敷衍之词,华颜疾言怒道:“秦楼月!”

她不是嫌坊里的那些污言秽语脏耳朵,她是嫌这人装得这一副轻浮模样,屡教不改,戳的人心窝子里直冒火!

“你怎么能轻易许嫁呢?你就没有想过,若是方才那人应了你你该如何?这般玩笑怎能随意?你是何人?他又是何人?你们……”

秦姑娘收起了嬉笑玩闹,“我知道。”

华颜见她认真,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了,便道:“这里不比别处,大夏的暮河城虽亦是王土,但终归不容你胡闹。”

许是知道再搪塞,怕是要遭殃,秦姑娘讨好地揉了揉华颜的手,“阿颜,阿颜姐姐,我是真的知道,那时候就是一时嘴快,我们去放河灯吧!”

见她是真的不在意,华颜也只得无奈道:“走吧,去买河灯。”

秦楼月便乖乖跟着去了。

中元节的岔路口总会有些多,一不留神就容易走岔,特别是五迷三道的烧纸味,迷得人晕头转向的,一个眨眼间就走散了。

秦姑娘也不着急,一点也不担心阿颜找她的事。

顺着最近的一条路口过去,澜沧河面宽阔,水流平稳,偶遇乱溪石,还会荡出个俏皮的水花,在夜色里不显湍急,听得声响是明快的。便是如此,四面八方的河灯也在水央渐渐沉没,却还有络绎不绝的灯前赴后继。

暗月藏在敦厚的云层里,半点清辉不曾洒落,好在,河灯上若真有亡故之人乘水而去,只怕也是不喜日光借给月色的那点微弱的光芒的。

半空半残的灵魂将将就就来探亲,那一点纸灰香饭足矣慰劳,倒是亲眷朋邻,伤感怀忧,寄渺渺茫茫的思念托于一盏流光溢彩的河灯,明晃晃的告诉人家,五光十色的彼岸,那里才是人间。

若是凡尘俗世当真还有放心不下的人,此番也该安心了。

秦楼月的脚步缓慢,悠悠然踱步,漫无目的,只朝着沧澜河的方向飘去,飖飖青衣缓缓消失在空寂的小巷里,似归故里。

华颜早知道这人不老实,走丢了也不觉得意外,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姑娘家总有些多愁善感的情绪要一个人发泄一下,虽是个有些胡闹的姑娘,但还没出过意料之外的岔子。

她只要等上半个时辰再去寻一下,人流攒动便顺着走就是,爱凑热闹也是人之常情啊!

却没想到这回的热闹却是不同凡响自个儿找上了门。

不远处的灯火处喧闹异常,是不是还要叫喊声传来。

“有人落水了,落水了,快来人呐!”

“快救人呐!”

见此起彼伏的呼声,或惊或惧,倒是将人都吸引了过去。

华颜拿了两盏河灯,也跟着过去,意外的没发现秦姑娘,一时心急,别不是那祸害落水了,却耳力极佳的听到了乱糟糟人群中的字眼。

“没看到有人啊,怕不是个白衣的水鬼!”

“就是,这当口的,指不定被什么迷了眼看错了!”

大抵是这般言辞更叫人心惶惶,一时间吃不定心思,这落水的是人是鬼不知,满目皆是荒唐的灯火,也没有一人挺身而出,下水去救上一救那不知落水的何物。

知晓了不是秦姑娘,华颜便远远走开了,沿着水流向的岸边行走,在一片灰茫茫的夜色里无声无人处可算是将人找着了。

“找到你了。平日里不是最爱热闹的吗?”

秦姑娘见来人手里的莲灯展颜笑道:“我双亲早已不在人世,新丧的人这么多,你看着河道上明明暗暗的,我若是不找处没人挤的地方放,他们还不定把谁家的女儿当做自家的来保佑。”

华颜听了没什么反应,中元佳节,不过也是活着的人祈福,秦姑娘的福气可不是求神拜佛就能来的。

“那你找的这处偏远,只怕是无亲无挂的孤魂野鬼都来混口香火饭,你也不怕这一番情义辱没了!”

姑娘不在乎,只将手里的纸钱燃了,轻飘飘撒到了河里。

给了吃白食的孤魂野鬼也不错,河灯飘进水里,打了个转,没了。

秦姑娘惋惜轻啧,便要起身,只能感叹,看来我那早死了十五年的亲生爹娘定是好事做尽的善人!

这般吹嘘的话她也只敢说给自个儿听,若真是个大善人,怎么会死于非命还撂下个孤女呢?可见这话说得委实不对。可那河灯没了,她那面目全忘的爹娘应当不记恨害了他们的仇人,却也不牵挂自己那还在世上的女儿。

华颜没什么已逝的亲眷,方才那番话也是不知该作何回答的强词,她的河灯就是放着玩,早早起身看着这二九年华的大姑娘就蹲那盯着水看,也不催促,只迎着还有些微暖的江风,怅惘反省,她与这姑娘一起长大,因着虚长她几岁也略作约束,人家爹娘会不会怪她把闺女教成这副模样?

转而又摇头,想太多了,况且也不是她教的。

夜色茫茫,流热闹在别处,无聊伴身,秦姑娘抬脚要走,倏然间察觉到脚踝有冰冷湿润的东西缠上,呆愣了片刻,看了看华颜,平心静气问道:

“阿颜,你相信有水鬼吗?”

夜风忽凉,八月桂的香气直冲鼻腔,河水的腥气夹杂着纸灰的厚重和桂花的萦绕,树枝桠上的灯笼烛火倔强闪动了几下,意犹未尽,不甘心地熄灭了。

黑暗里的触觉越发明晰,秦姑娘甚至能感受到水鬼的那双沾满污泥缠绕水藤蔓的手,正死死抓住她的脚踝,然后是衣摆……

华颜轻飘飘回道:“不信。”

秦姑娘感觉到莫大的恶意,还未及有所动作便听这水鬼出声,“姑娘,在下不是水鬼。”

一霎时冷香扑鼻,丹桂垂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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