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走后没多久,试炼便结束了。新入门的弟子由专门的管事引导着熟悉宗门内的环境。那些未能通过的,也陆陆续续离开大殿。他们沿着台阶走下,从小石头的身侧路过,并未停留。
无人看他一眼。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背上背着琴、十岁左右的孩童,代表着一个巨大的麻烦。
就在他沉溺于这无边无际的失落之中,快要将眼泪流尽之时,一道略显苍老却温和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娃娃,过来搭把手。”
小石头呆了一瞬,似乎没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找他说话。他匆忙就着袖子擦了擦脸,这才将脑袋从臂弯中抬起。
眼前这位老者穿着灰扑扑、洗得发白的长袍,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深刻,但一双眼却清澈明亮,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笑意。他双手各拿着一把半旧的竹扫帚,其中之一朝着小石头的方向递了递。
小石头呆呆地接过扫帚:“老……老先生?”
老者将小石头引至广场的一个角落,指了指地上散落的一堆瓜子皮。
“这些人也太过分了些,竟吃了这么多,还随地乱扔!”他抡起扫帚胡乱扒拉两下,又伸手示意小石头看刚刚扫过的地方,“看,这些都已经嵌进砖缝里了,根本扫不掉!”
小石头明白了,他也抡起扫帚,开始打扫,有些嵌进砖缝里的,便找来细枝条一个个撬出来。
老者并没有一起打扫,而是眯着眼睛在旁边看了一会,忽然道:“娃娃,要不要来我手底下做事?”
小石头不解,他偏头朝老者仔细地看了看,依然没有发现半分之前那些长老身上的迫人气势,反而更像一个……负责洒扫的老仆。
老者脸一红:“怎么,内门进不去,外门就不算天玄宗了?”
他目光在石头身上转了转,尤其在那双依旧带着倔强和不甘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老夫姓陈,忝为外门管事之一。主管些杂七杂八的庶务。我看你手脚还算利落,心性也还踏实,可愿来我这儿,帮着处理一些宗门庶务?”
外门?庶务?
小石头愣住了。这与他想象中的修仙学艺截然不同。但看着陈管事温和的眼神,再想想天玄宗内部的种种谜团,他用力点了点头:“我愿意!谢谢,谢谢陈管事!”
“嗯,”陈管事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跟我来吧。”
说罢又朝正在洒扫的几名杂役弟子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去。步子不快,却异常稳当。小石头连忙跟上,背着琴包,一步不离。
两人并未走向那气势恢宏的内门山峦,而是沿着广场边缘一条不起眼的青石小径,绕过几处偏殿,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不再是白玉为阶、灵雾缭绕,而是大片大片青瓦灰墙的房舍、阡陌交错的灵田、叮咚作响的溪流,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劈柴、锻铁之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药草和炊烟的气息,虽不及内门灵气盎然,却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
“这里便是外门了,”陈管事边走边随意指点着,“那边是杂役弟子的居所,按甲乙丙丁分列。那边是膳堂,一日三餐,过时不候。那片是灵田,种着些基础的稻谷和药材。那边是杂役处,负责宗门内一应杂物的采买、清洁、修缮……”
移步换景,石头看得目不暇接。他看到许多和他相仿的年轻弟子穿着灰色或褐色短打,或在田埂间引水灌溉,或在作坊里敲打锤炼,或在空地上练习着粗浅的拳脚功夫,各个神情专注,汗流浃背。这里没有内门弟子那般飘逸出尘,却自有一种脚踏实地、蓬勃向上的力量。
陈管事将小石头带到杂役弟子的居所,指着其中一间平房:“以后你就住这里。平日活计嘛,”他顿了顿,“你年纪尚小,便从一些轻省的活干起。清晨打扫这片的路面和前面的传功坪,上午随去给菜园除草施肥,午间去膳堂帮厨,午后再同我一起处理些药材,晚间……嗯,自行安排,莫要荒废即可。”
没有高深的功法传授,没有玄妙的道理讲解,只有最朴实、最琐碎的劳作。
不过小石头已经很满意。不管怎么说,他终于还是成功留在了天玄宗。只要能留下来,总能打听到一些关于哥哥的事情。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当年带走哥哥的那位宋长老。
傍晚,石头第一次走进膳堂。偌大的厅堂里人头攒动,喧闹异常。他打了饭菜,找了个角落坐下。
白天入门的那些少年尚未修行,不能辟谷,便也来外门这边用膳,此刻他们聚在一起,看到石头,惊异非常,随后有人点头示意,有人漠不关心。到底是白天的事情历历在目,无人敢上来和他搭话。匆匆吃完,便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小石头默默吃完自己碗里最后一粒米,看着那些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膳堂后厨堆积如山的碗碟和忙碌的身影。想起哥哥那本需要隐藏的功法,又想起陈管事那句“莫要荒废”以及自己如今的窘境。
他没有离开,而是站起身,挽起袖子,走到后厨那巨大的水缸边,拿起一块丝瓜瓤,默默地开始清洗那些沾满油污的碗碟。水声哗哗,冲刷着污渍,也仿佛在冲刷着他心中的迷茫。
晚上,他回到自己那屋,同住的另外三名杂役弟子也回来了。小石头大致扫了一眼,两个比他略大几岁,剩下一个约莫有二十多岁的样子。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小孩儿吧?我叫李壮,就是山下天玄镇上的人。”年纪最大的那位青年皮肤黝黑、身材结实。
“我是王明,来自青牛镇。”另一个瘦高个儿的少年接着说。
“赵小六,也是青牛镇的。”最后一个圆脸少年笑嘻嘻地补充。
“我……我还没取名。村里人都叫我石头。”小石头有点不好意思,他住在村里,那儿的人都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一般彼此都是直接喊外号或者小名。只有像哥哥或者柳先生那样见多识广的人,才会给自己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啊?那多不方便。”赵小六顿了顿,“那我们暂时就喊你石头好了。你也赶快取一个名字吧!”
这几名都是往年外门招工招进来的,也不知道白天的事情,很快就和小石头熟络了起来。
“听说你是陈管事亲自带回来的?”李壮好奇地问。
小石头点点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是去参加内门的纳新大会,被淘汰下来了。”
“那也很好了。”王明羡慕地说,“你虽然没被选上内门弟子,但却和陈管事搭上了关系。陈管事是外门地位最高的管事之一,有他罩着,整个外门没人敢欺负你。”
小石头闻言才知道这一层,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对那个温和待人的老者又多了一份感激。
第二天,陈管事正式开始教导小石头。教学大多在干活的间隙进行,除了说好自行安排的晚间时分,其他时候陈管事只要看到小石头闲下来,便会把他叫过去跟在自己后面学习,学习的内容也颇为实用。
第一项是辨识药材,这些药材下午便要处理,陈管事提前带他认了一遍:“这是金银花,清热解毒;这是三七,活血化瘀。宗门后山常见这些药材,采来可以到执事堂兑换贡献点。”
第二项是基础算数。“宗门内的各项物资都有定例,要学会计算分配。比如咱们这外门的膳堂,有多少弟子用膳,每月该支取多少米面油粮,是否有结余,结余多少,都要弄得明明白白。”
第三项是文书工作。陈管事掏出一叠账本:“这是外门物资往来的账目,你要学会登记造册。采买了什么,支出了多少,结余几何,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小石头学得很认真。这些知识虽然普通,却很实用,尤其是文书方面的工作,他忍不住想,以后能否借此接触到宋长老。
这天傍晚,膳堂里熙熙攘攘。小石头端着饭碗,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同屋的三人很快找来。
“听说你最近在跟陈管事学本事?”赵小六压低声音。李壮也瞪大眼看向小石头,似乎在探究小石头到底是怎么得到陈管事青眼的。
小石头点点头:“就是些杂活技巧。”
“可恶,为啥陈管事不教我呢。”李壮长谈一口气,说罢一脸嫉妒地朝小石头挥了挥拳头,“小崽子福气真好。”
王明插嘴道:“你们听说没?下个月内门弟子有一场比试。”
“真的?”几人都来了精神。
“当然,是为了确定新晋弟子的席位,往年的弟子修为不高的也会参加。这些新弟子才刚刚开始修行,肯定会被揍得很惨。到时候有好戏看了。”
“哈哈,我跟你说,我看过上一届的考核,可有意思了。”李壮笑着拍了拍桌子,看向小石头。
小石头见状也跟着弯了弯嘴角,心里却觉得有点可悲。他们四个在这谈论别人修为不高、笑话新弟子被揍得很惨,可是他们自己,不过是一群连修炼的机会都没有的杂役弟子。
也许是察觉到小石头笑容的僵硬,几人也都沉默下来。
“唉——”最终,李壮叹了口气。
晚膳后,其他几人都回去了,小石头主动留下来,帮着后厨收拾碗筷。
“小子,挺勤快啊。”小石头时常过来帮工,膳堂的厨子老王已经认得他了。老王是个爽朗的汉子,一边刷锅一边说:“听说你是齐涯的弟弟?”
小石头心脏狂跳!他顾不得好奇老王如何知道他的身份,连忙追问:“您认识我哥?”
“何止认识。”老王叹了口气,“那小子刚来那会儿,常常来厨房偷吃的,被我抓到好几次。后来熟悉了,他反而经常来帮忙。”
果然!小石头眼睛泛酸。哥哥既然在天玄宗生活过,就一定会留下这样那样的痕迹,他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自从那天的离别开始,他追寻着哥哥的脚步,从齐水村追到天玄宗。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索。他所走的,是他眼中唯一能看得见的一条路。可是并没有人告诉他,他走的这条路,到底对不对,他做的这些事,到底有没有意义。直到如今骤然在老王这里得到一些只言片语,便如同夜行茫茫大漠的孤客,忽见风沙之后,隐约亮起的灯火。
小石头心下大定的同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老王行了一礼。
“使不得,使不得,不过是一些陈年往事罢了。”老王见阻止不了,便也对着小娃娃拱了拱手。
过了一会,他又道:“事情发生在内门,我也无从得知。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做出背叛宗门的事情。”
碗筷洗完后,老王塞给小石头两个馒头:“拿着,晚上饿了吃。”
“谢谢王叔。”
回到住处,同屋的三人已经睡下。小石头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却毫无睡意。想起哥哥给的那本小册子,便悄悄取出,借着月光翻看。
这三个月来,他每晚都会尝试按照册子上的方法打坐,却始终感受不到所谓的气感。今夜也不例外,无论他如何凝神静气,体内依旧空空如也。
窗外传来其他弟子打更的声音,已是子时。小石头收起册子,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哥哥,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你留给我的功法,我却始终无法修炼?
次日清晨,小石头照例早起。他先到井边打水,将居所附近的青石路面冲洗干净,然后又去杂物间拿起靠在墙上的大笤帚,到旁边的传功坪清扫落叶。
晨光熹微中,陈管事提着酒壶晃悠过来:“你可知这里为什么叫传功坪?”
小石头呆住了,紧紧握着手里的笤帚。他想到了一个不敢想的可能。
似是被他的模样逗乐,陈管事咧开嘴,随意从地上捡了一节枯枝。只见他屏息凝神,枯枝平稳刺出,不偏不倚,正中半空中飘落的一枚枯叶。紧接着,气势一变,那枯枝仿佛化作了一条游龙,在陈管事的周身飞舞。或劈、或刺、或扫,衣袂翻飞,剑气激荡,地上枯叶被卷起,于破空声中,尽数化作两半。待其收功而立,气息内敛,漫天枝叶纷纷落下,便又是那普普通通的老者形象。
小石头看得痴了。
“想不想学?”陈管事歪嘴坏笑。
“想!”小石头连忙点头。
“那就努力干活,”陈管事指了指地上多出一倍的落叶,扬长而去,“哪天让我满意了,我便教你剑法。”
小石头握着笤帚站在原地,又好气又好笑,同时心里像抹了蜜一样。不仅仅是因为有机会学习剑法,而是他察觉到,陈管事对他的态度又亲近了不少。
中午去膳堂帮厨的时候,他特地去找了老王,他现在还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由分说就是三个响头,把老王吓了一跳。
“你这又是干什么哟。”老王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了,“我不过和陈管事提了一嘴你的事情,他干啥事都是他自己的决定,你要谢该谢他。”
小石头确实也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谢谢陈管事。然而大概是因为刚刚在小石头面前耍了一回帅,接下来一整天都没见到陈管事的身影。
当晚修炼时,他坐在床上,翻开小册子,书页上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在他脑海中组成玄妙的图案。按照功法指引,他很快进入了修炼状态。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天地间的灵气。虽然很微薄,但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老王和陈管事的这两件事令小石头太过喜悦,心神冲击之下,第一次卸下背负了三个月之久的枷锁,抵达了可以修炼功法的心境。
窗外,月光洒落,为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前方的路还很长很长,但至少,他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为了找到哥哥,为了弄清真相,他会一直走下去。而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今夜水到渠成的修炼,让他隐隐察觉到一个道理:修行不在功法、不在招式,而在修行者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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