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刚’需如何‘柔’之?这‘鞘’又当如何打造?”
嬴政的问题,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吴柒心中激起层层波澜。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接下来的话语,或许将微妙地影响这个庞大帝国的未来走向。他不能提出颠覆性的方案,那无异于自取灭亡,但也不能空谈道理,必须给出具体、可行且能打动这位务实帝王的思路。
他略微沉吟,仿佛在整理思绪,实则脑海中【基础优化推演】模块正高速运转,模拟着各种建议的风险与收益。
“陛下,”吴柒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诚,“‘柔’与‘鞘’,并非要废弃秦法之根基,而是要为之增添韧性,包裹锋芒。臣姑妄言之,陛下姑妄听之。”
“首先,于‘律法’本身,”他伸出第一根手指,“或可尝试‘严核心,宽边缘’。即,关乎国家安全、谋逆大罪、严重危害民生之核心律条,保持其严厉,以儆效尤。然,对于一些民间细故,如邻里争执、小额债务、轻微过失等,是否可适当降低刑罚尺度?或引入‘赎刑’、‘劳役抵罪’等替代方式?给无心之失、小过之人一个改过迁善的机会,而非一概施以肉刑,使其身体残破,心怀怨怼,永绝于朝廷教化之外?此举,既能彰显陛下仁德,亦可缓解民间对律法的过度恐惧,此为一‘柔’。”
他没有要求废除连坐、肉刑等核心酷法,而是建议在非核心领域进行轻量化处理,这是一个相对温和且具备操作性的切入点。
嬴政目光微动,不置可否,但显然在倾听。
“其次,于‘徭役征发’,”吴柒伸出第二根手指,这是更敏感的区域,“或可推行‘定额轮替,予民休养’。即,对各郡县每年的徭役征发总量,设定一个相对合理的上限,并严格核算,避免层层加码。同时,对长期在外服役者,如戍边士卒、修建大型工程的刑徒民夫,实行更明确的轮替制度,确保其能在数年后归乡,与家人团聚,耕种田地,繁衍生息。民得其休养,则力可再生;家得其团圆,则怨可稍减。此非懈怠工程,而是为了更可持续地使用民力,如同养护良田,方能岁岁丰收。此为一‘鞘’,保护民力不至于枯竭。”
他再次强调“可持续”,将养护民力与帝国长远利益绑定。
“再者,”吴柒话锋一转,引入了一个更为根本性,也更为危险的话题,“陛下,治国之大者,在于平衡中央与地方。陛下废分封,行郡县,使权力集于中央,政令通达,此乃避免战国割据之祸的英明之举,臣深为赞同。”
他先充分肯定了郡县制的历史进步性,安抚了嬴政可能产生的警惕。
“然,”他小心翼翼地引入转折,“郡县之制,犹如人之身躯,中枢为大脑,郡县为四肢百骸。若四肢百骸毫无自主能动之性,事事皆需大脑指令,则反应必然迟缓,遇有突发变故,亦难以及时应对。且,天高皇帝远,郡守县令皆由中央派遣,数年一任,其对当地之情感归属、长远经营之心,或不及世守其地的封君。完全依赖律令与考绩,有时难以杜绝其短期行为,或对当地民情疾苦体察不深。”
他没有直接否定郡县制,而是指出了其可能存在的弊端:灵活性不足、地方官缺乏归属感。
“臣于海外残记忆中,曾见一种……折中之制。”吴柒抛出了他思考已久的构想,语气极其谨慎,“其大体仍为郡县框架,然于边疆新附之地,或宗室功臣,可授予少量、分散的‘食邑’,仅享受其地部分赋税,而无治民之权,更无养兵之权。此等‘封君’,居于咸阳,受朝廷节制,其‘食邑’之治理,仍由朝廷派遣流官负责。”
这类似于汉代早期的“侯国”制度,但有更严格的限制。
“此举,其利有三。”吴柒迅速阐述好处,“一则可安抚功臣宗室,使其利益与朝廷更紧密捆绑,减少因权力完全被剥夺而产生的不满。二则,这些‘封君’虽无治权,但其封地之荣辱与其相关,或可更积极地向朝廷建言,反映地方实情,成为沟通中央与地方的另一种渠道。三则,于边疆,授予归附的部族首领此类有名无实的荣誉性封号,辅以怀柔教化,或比单纯武力镇守,更能渐收其心。”
他强调的是“有名无实”、“无治民权”、“无兵权”,确保不会倒退到分封割据的老路,同时又试图利用这种形式,来弥补纯粹郡县制在人情纽带、信息反馈和边疆治理上可能的不足。
“此并非恢复分封,”吴柒最后郑重强调,“而是在郡县主干之上,增添些许柔韧的枝叶,使其更能抵御风雨。中枢之权,丝毫未损,反而因地方更趋稳定,而更加巩固。此,或可为帝国之‘鞘’,增加一层缓冲与韧性。”
他将自己的建议,严格限定在“优化”和“补充”郡县制的框架内,绝口不提动摇中央集权。
嬴政听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背着手,在昏黄的灯下缓缓踱步。吴柒提出的几点,尤其是关于郡县制补充的设想,极其大胆,也极其敏感。这触及了他废除分封、强化中央集权的核心国策。
然而,吴柒的阐述方式,又让他难以直接斥为谬论。因为对方始终站在巩固帝国、优化治理的角度,并且严格限制了“封君”的权力,确保其无法形成割据势力。这更像是一种精细的政治设计,而非简单的复古。
他能感受到,这个海外客,正在试图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来破解他心中的隐忧——如何在不削弱中央权力的情况下,增强帝国的稳定性与韧性。
这是一个全新的思路,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但也蕴含着一种诱人的可能性。
过了许久,嬴政停下脚步,目光复杂地看向吴柒,缓缓问道:
“若依此而行……从何处着手?”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询问实施的起点。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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