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局与转机

押解回那间阴暗囚室的路上,吴柒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冰凉的工装上。方才章台宫大殿之上,看似平静的对答,实则凶险万分,无异于在万丈深渊边缘行走。始皇嬴政那双穿透十二旒白玉珠串的目光,仿佛带着千钧重压,几乎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洞穿,任何一丝犹豫或破绽,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囚室的木门再次合拢,将他与外界隔绝,只余下缝隙中透入的微弱光斑在潮湿的地面上移动。他靠在冰冷刺骨的岩壁上,缓缓吐出一口带着颤音的浊气。暂时安全了,但“待验”二字,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剑尖直指他的眉心,不知何时会骤然落下。那位雄才大略又性喜猜忌的帝王,显然不是几句空泛的“海外奇术”就能轻易取信的存在。所谓的“验”,绝非简单的口头演示或书面考核,必然伴随着极高的风险,甚至可能直接决定生死。

果然,次日一早,天色未明,他便被提出囚室。来的并非廷尉的官吏,而是四名身着统一黑色劲装、气息精干沉凝的郎官。他们沉默寡言,动作却异常利落,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将他带离了监狱区域,穿行过几条寂静的宫苑甬道,最终来到一处位于宫墙角落、略显偏僻的工坊。

这工坊比想象中宽敞,以木石结构为主,屋顶开有天窗,投下几束明亮的阳光。坊内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建材——粗细不等的原木、切割好的木板、青灰色的砖石、成捆的麻绳,以及各式青铜与铁制的工具,如斧、凿、锯、锤等,杂乱却又有序地摆放着。几名工匠打扮的人正在埋头劳作,敲打声、锯木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的清香和金属的冷冽气味。他们看到郎官押着吴柒进来,只是抬头漠然地看了一眼,便继续手中的活计,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一位身着低级官服、面容肃穆刻板的官员早已等候在此,正是将作少府属下的一名丞官。

“奉陛下令,”官员展开手中一枚略显陈旧的木牍,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限你三日之内,以此处现有物料,造一物。此物需显而易见,能体现‘省时省力’之效,解决实际劳役之苦。若成,自有封赏;若不成,或效验不显,依大秦律,欺君之罪,腰斩于市。”

条件苛刻,时间紧迫,没有具体目标,却要直观展示“效率”。这既是考验他能力的“验”,更是一张无形的生死状。成功,或可赢得一丝喘息之机;失败,则立时身首异处。

吴柒的心沉了下去,仿佛坠入冰窖。他虽有超越时代的知识储备和逻辑思维能力,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代具体的工艺水平、材料的物理特性、工具的局限性,他并不完全了解。三天时间,他必须拿出一个足够简单、直观、且能立刻体现优势,同时又能在此时代条件下实现的东西。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而仔细地环顾整个工坊。粗大的原木,处理过的板材,青铜打造的各类工具,坚韧的麻绳,沉重的石料……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排除着一个个过于复杂或需要特殊材料的方案。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几根被废弃的粗大圆木,以及堆放在旁边、看起来颇为结实的几捆麻绳上。

一个相对简单且极具实用性的想法逐渐在他脑中清晰成形——制作一个最基础的、结合了杠杆与滚木原理的简易重物拖运架,并附带一个利用简易滑轮组实现省力提升的装置。原理简单,不需要复杂的工艺和精密零件,制作相对快捷,但效果立竿见影,尤其是在搬运沉重物料时,能极大节省人力,直观体现“省力”。

他没有选择更复杂的机械,那需要时间磨合和验证,风险太高。

下定决心后,他立刻向在场的工匠们说明自己的意图,并索要所需的材料和工具。工匠们起初面露疑色,交头接耳,对这个被郎官押解而来、衣着怪异的年轻人并不信任。但在那位监工的丞官严厉目光的示意下,他们还是依言配合,搬来了吴柒指定的圆木、木板和麻绳。

吴柒亲自动手,捡起一块木炭,在平整的地面上画下简易的结构示意图,标注出关键尺寸和受力点。他指导工匠们如何切割木材作为支架和杠杆,如何在关键位置打孔以便穿绳,如何将圆木截成段作为滚木,以及如何组装那个简易的滑轮组。他摒弃了一切花哨不实的设计,一切以坚固、实用、易于操作为最高准则。过程中,他不断根据手头工具的实际性能和秦代工匠的操作习惯,及时调整细节,确保方案能够被顺利实现,而非停留在纸面。

“此处榫卯需再深半寸,方能承重。”

“麻绳穿过此处后,需打此结,更为牢靠。”

“滑轮不必追求圆滑,但边缘需打磨,减少摩擦。”

时间在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拉锯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吴柒全神贯注,忘记了饥饿与疲惫,眼中只有正在成形的装置。他必须成功,这是他唯一的生路。监工的丞官始终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切,偶尔在竹简上记录几笔。

第三日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工坊染成一片暖金色,规定的期限将至。那位丞官准时再次到来,他的身后跟着两名属吏。工坊的空地上,静静摆放着一个结构略显奇特、但看起来颇为结实的木制拖运架,以及一组由木轮和麻绳构成的简易滑轮装置。

“此物何用?”丞官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吴柒没有直接解释,而是指向工坊角落一块需要四五名壮汉才能勉强抬起的条形石料。“请大人先派几位工匠,尝试徒手搬动此石。”

丞官微微颔首。四名身材魁梧的工匠上前,吆喝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脸憋得通红,才将那块石料勉强挪动了一尺左右的距离,便已气喘吁吁,难以为继。

吴柒不再多言,他示意两名看起来并非最强壮的普通工匠,上前操作他制作的拖运架和滑轮组。只见他们利用拖运架前端的杠杆,较为轻松地撬起石料一端,顺势垫入滚木。随后,两人一前一后,拉动连接着滑轮组的麻绳。在监工官员、属吏以及众工匠惊愕的目光中,那块沉重的石料竟被相对轻松地拖行了好几尺,并且在中途,利用那个简易的滑轮组,两人合力,竟将石料的一端提升至齐腰的高度,并稳稳地架住,整个过程显得远比徒手搬运省力且高效!

效果,毋庸置疑。节省的人力肉眼可见,提升的效率清晰分明!

丞官走上前,仔细检查了拖运架的各个连接处,又亲自试了试滑轮组的顺畅度,确认其中并无任何隐藏的机关或取巧之处。他沉默了片刻,脸上的肌肉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对吴柒道:“在此等候。”

他带着属吏,匆匆离去,显然是去向更高层的官员,乃至直接向皇帝复命。

吴柒独自站在原地,工坊内其他工匠看他的眼神已然不同,混杂着惊奇与探究。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笼罩下来。他的心依旧悬着,并未完全放下。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关,是技术层面的验证。真正决定他生死的,是那位深居宫阙的帝王如何看待这“奇技淫巧”,以及,更重要的是,如何看待他这个人——是一个有用的工具,还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不知过了多久,在夜色渐浓时,囚室的门再次被打开。来的仍是那几名黑衣郎官,但态度似乎较之前缓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陛下有令,人犯吴柒,移居‘清幽阁’,暂充‘待诏’,听候任用。”

清幽阁?待诏?

吴柒微微一怔。不再是囚犯,但也绝非宾客或官员。一个极其模糊的,介于囚徒、客卿与低级幕僚之间的身份。这更像是一种隔离性的观察和有限度的利用。

他沉默地跟着郎官,走出了这间困守多日的囚室。抬头望向咸阳宫深处那一片在夜色中愈显巍峨神秘的殿宇剪影,星月之光在其轮廓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死局暂解,但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已彻底被卷入这帝国最高权力机构的漩涡中心。前路,依旧吉凶未卜,甚至可能更加危险。而那位帝王的心思,比这秦宫深沉似海的夜色,更加难以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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