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载着频阳夏收喜报的加急邮车,车轮滚滚,沿着驰道风驰电掣般驶向咸阳。信使怀中的那份缣帛奏报,此刻重若千钧,其上记录的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更是一个崭新治理模式的初步胜利,是投向帝国固有秩序湖面的一块巨石。
当这份由吴柒主笔、王贲副署,并附有详细数据对比表格和分析说明的奏报,经由尚书署,最终呈送至嬴政的案头时,这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正与丞相李斯、御史大夫冯劫商议着北疆军务。
嬴政展开奏报,目光如常地扫过开头的套话,但当他的视线落在那些具体的数据上时——全县夏粮总产提升三成五,部分田亩增产近五成,清查新增纳税田亩一成——他捻着奏报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奏报缓缓递给了下首的李斯。
李斯接过,扶了扶冠,仔细阅读起来。他看得比嬴政更慢,更仔细,尤其是对那些数据对比和吴柒关于增产原因的分析(着重强调了曲辕犁的效率提升和新水利工程的保障作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唯有那偶尔微微眯起的眼睛,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冯劫也凑近观看,脸上则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铜漏滴答之声。
良久,李斯放下奏报,沉吟片刻,方才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陛下,频阳夏收数据,若属实,确为可观。吴司丞所推行之农具改良与水利兴修,于提升地方农事,看来颇有成效。此乃陛下慧眼识人,委以专责之果。”
他先肯定了成绩,并将功劳首先归于皇帝,这是臣子的本分。
然而,他话锋随即一转:“然,臣仍有三虑,不得不察。”
嬴政目光微抬,示意他继续说。
“其一,此数据乃频阳一县之效,有其地域之限。关中沃野,与他郡贫瘠之地,情形迥异。此等优化之法,是否可推及全国,尚需时间验证,不可因一隅之功而骤改天下法度。此为虑一。”
他再次强调了“试点”的局限性,反对过快推广。
“其二,奏报中提及,因清查田亩,纳税田基有所扩大。此虽增加了国库收入,然亦表明以往地方治理,于田亩统计确有疏漏,乃至隐户匿田存在。吴司丞以此新法查漏补缺,固然有功,然亦反衬出以往郡县官吏或存失职、或与地方豪强有所勾连。此事,关乎吏治整饬,需慎重对待,以免引发地方动荡。此为虑二。”
他将成绩背后的“问题”点了出来,暗示吴柒的成功是建立在揭发旧有弊端之上的,这可能触动庞大的官僚集团和地方势力,带来不稳定因素。
“其三,”李斯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深意,“吴司丞借‘天书’之力,推行新政,效果卓著。然,‘天书’玄奥,非常理可度。其力愈大,愈需谨慎驾驭。陛下当思,如何使此力,长久为帝国所用,而非……滋生他变。”
这最后一虑,最为诛心。他是在提醒嬴政,要警惕吴柒个人及其所持“天书”力量坐大,脱离掌控。
李斯的三虑,依旧立足于维护整个官僚体系的稳定和帝国的绝对控制,冷静而犀利,并未被眼前的成绩冲昏头脑。
嬴政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李斯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思。喜报固然可喜,证明了他力排众议推行试点的正确性,也证明了吴柒及其“天书”的价值。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复杂的局面。
成绩越突出,吴柒的地位越特殊,来自旧有势力的反弹可能就越强烈。如何平衡?如何驾驭?
“丞相所虑,朕知道了。”嬴政终于开口,声音平淡,“频阳之效,确需肯定。传朕旨意,嘉奖频阳县令王贲及一应属官,勉其勤勉王事。天工司丞吴柒,推行新政有功,赐金百斤,帛五十匹,以示恩荣。”
他给予了物质奖励和荣誉肯定,这是必须的。
“然,新政试点,仍处验证之期。着吴柒戒骄戒躁,继续用心办事,将频阳诸般举措之得失利弊,详细记录分析,以备咨询。未有朕命,试点之策,不得自行推广。”
他再次明确了“试点”的边界,防止吴柒或因功自傲,或被人推着扩大影响。
“至于吏治、地方势力等事,”嬴政的目光扫过李斯和冯劫,“由丞相府、御史大夫府暗中查察,酌情处置,务求稳妥。”
他将可能引发的矛盾,交给了现有的官僚体系去消化和处理。
一番处置,赏罚分明,界限清晰,既肯定了成绩,又压住了可能出现的冒进,并将后续的麻烦引向了常规渠道。这便是帝王心术。
旨意很快便以六百加急的速度,反馈回了频阳。随之而来的,还有咸阳朝野因此份喜报而产生的、更加微妙的舆论变化。
吴柒接到嘉奖旨意时,神色平静。他深知,这荣耀的背后,是更深的期许,也是更重的枷锁。李斯的“三虑”,即便未在旨意中明言,他也能够猜到。
第一季的丰收喜报,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熵减之路”的脉络,但也让这条前无古人的道路,前方的风景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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